元代绘画的审美观是由现实观照走向了内心感悟,这是由于多方面的现实因素导致的。首先,元代来自大漠的蒙古统治者对新建立的帝国施行民族压迫政策,旧的社会格局被撕裂,阶级的划分与民族矛盾激化,原本属于精英阶层的汉族士大夫被压制。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撤销画院等政策举措,元代文化大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汉族知识分子、文人士大夫在政治压力之下,大多数选择隐居避世,投身于山林江湖,并倡导齐物逍遥的道家忘我精神。这种状态,促使元代的绘画艺术造成了与前代截然不同的审美取向, 亦应证了历次文化的变革都发生在政治动荡的时代 。
元 倪瓒
梧竹秀石图 轴 纸本水墨
纵九六厘米 横三六?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由写形向写意过渡,这是研究元代绘画发展规律的问题。中国画经历了唐宋阶段的高度理性积淀,应物象形的能力已具有很高的水平。这使文人画家的艺术理想有了实现的基础, 因此文人画家往往强调形而上的“意”的表现,欲达到以形写意的艺术变革。
元 王渊
牡丹图 卷 纸本水墨
纵三七·五厘米 横六一·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一是以“逸、神、妙、能”作为中国画的品评标准,且以“逸”为上统御“神、妙、能”三品。
这一评画标准发端于唐张怀瓘,后朱景玄加上“逸”而形成“神、妙、能、逸”。柯九思评画基本上沿袭这一标准。即:逸品所应当具有的乃是“平淡天真”,而“平淡天真”则关乎“气韵生动”。这是中国画品的最高追求。
二是推崇笔精墨妙、书画同源,并以此作为画家能力高下的重要区分标准。
“以书入画”是文人画的标志性口号。赵孟頫的“石如飞白木如籀”,在绘画实践中引入书法的审美观影响深远。
三是注重提倡书画贵有“古意”,这也是赵孟頫提出的重要理论。
在师造化的同时必须要取法古人,以此作为中国绘画继承传统精华的重要门径。
四是对绘画的理解与感悟。
这是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上提出的进一步要求,既要有古意,又要有新的风貌。提倡艺术的自我,以求充实、完善。
元 赵孟頫
枯枝竹石图 卷 纸本水墨
纵二五·九厘米 横六九·二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元代花鸟画家中,以写意画家为主体。从表现手法来看,也有区别于宋代院体画的精工细作。例如:钱选、陈琳、赵孟頫,他们的花鸟画,都一改前代院体的面貌,并不标榜与追求精雕细琢(尽管他们具有很强的刻画能力),而是以突出画面的意境为主要目的。元代花鸟以勾染法为主要语言的作品不在少数,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幽篁戴胜图》,可谓元代工笔花鸟画的杰出代表,其笔法工细,得院体花鸟画法遗意。从造型、构图、技法来看,延续了宋人院体中的自然生意,对物象的表现精到具体。但从表现手法来说,造型显得更为主观、简练。这一特点也出现在其他以禽鸟为主体的作品中,张舜咨、雪界翁《鹰桧图》所用勾勒法也与宋人接近,画作中鹰的画法与宋徽宗赵佶的《御鹰图》相比,并不以物象的客观真实为首要追求。造型选取正侧面,羽毛的交叠、组织并不刻意求真,与宋人的细致观察表现有距离,但其中透露出的凛然正气却是绘画史上其他作品无法比拟的。
元 钱选
八花图 卷 纸本设色
纵二九·四厘米 横三三三·九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花鸟画中所谓的“院体”是指以黄筌父子为代表的北宋画院,主要以工笔设色为主要绘画语言,元初画家赵孟頫所倡导的“古意”说,所指正是这一院体。元初花鸟画坛的主要画家钱选、赵孟頫、任仁发等,风格都表现为精工细丽。传世元代佚名花鸟画作品中,尽管其艺术品格有雅俗高下之别,但无不是刻画精微的院体的延续,当出于画工之手,与同时精工而有士气的文人花鸟画在艺术气质上是有差异的。但元代院画风范的花鸟画的历史意义,并不在于它向明代院画的过渡与衔接,而在于它向文人画的靠拢。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画家当推王渊。他师法黄筌,却以纯水墨的勾勒渲染,取代了华丽的设色,他以精细的水墨描绘花卉禽鸟,自成一派,成为元代花鸟画艺术的又一重要代表。但其画中的刻画痕迹还较明显,与文人画“简率”的审美理想仍然有距离。直到张中出现,距离才缩短,在变描绘为写画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张中,元代另一位重要画家。他的笔墨更为粗放、率性、概括。他的代表作《桃竹锦鸡图》,乃是以纯水墨通过点、皴等不同的笔法,简练写画锦鸡的羽毛,体现了高超的笔墨技巧与控制力。综上所述,这一类画家的作品上承宋代工笔细绘,下启明清泼墨大写意,兼具高古品格的艺术气质,具有重要而独立的历史价值。
元 王渊
桃竹锦鸡图 轴 纸本水墨
纵一○二·三厘米 横五五·四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在绘画语言上,元代绘画基于创作上的需要,对前人的成果再扩展和再生发。书与画的内在关联在元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早在唐代张彦远就已经认识到“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荆浩进一步提出了用笔的四势(筋、肉、骨、气)与墨法,宋代郭若虚又提出了用笔三病(板、刻、结)。自晋至唐宋,线条的勾勒一直是中国画造型的主要手段,而自元代开始,随着生宣的普及以及以书入画的重要理论指导,画家开始关注用笔与用墨,一方面既要继承前人对线条的理解,强调线条的质感与力量感,强调用笔的起承转合;另一方面,对于书法延伸而来的用笔的丰富性加以拓展,如各种中侧锋的运用,以及在生宣上墨色变化所呈现的水墨的氤氲之美的发掘,这是元代艺术承前启后的重要体现。
元 吴镇
枯木竹石图 轴 纸本水墨
纵五三厘米 横七○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墨竹画在北宋就已专门成科, 墨竹的绘画非常接近于书法的艺术境界。用墨色代替颜色画竹,而且是一气呵成,落笔即成。这就要求画者每一笔都要交代清楚竹叶与竹竿的前后、向背,并通过大小、疏密、浓淡等平面语言体现其生长规律和前后关系。竹竿与竹叶的质感也通过笔法有所区分。此外,画者还必须透彻了解竹子的生长规律与品类的不同。除了这一切的技术问题,自元代以后,绘画与理论的结合还提出了体现物象的精神气质。所以,画竹还需要表现出竹所独具的那种旺盛的坚韧不屈的生命力。因此,必须同时具备高超的技巧与修养才能完成一幅好的墨竹作品。
元代的墨竹画,对于书法的功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与此伴随而来的对于用笔的品评标准自然也融入到了花鸟画创作中。墨竹画家柯九思这样评价写竹用笔“写竹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金钗股、屋漏痕之遗意。”这使笔墨通过对物象的抽象化得以自由表达。作为画家的柯九思,他在实践与理论相结合中,提出了这一总结性言论,具有很重要的历史意义。同时,他的许多理论主张皆可体现出元代中后期画坛的主流思潮。当时整个画家群中,擅长作墨竹的画家群体日渐庞大,墨竹所体现的清高气节与常青精神成为了一种高尚的追求。
元 顾安
竹石图 轴 纸本水墨
纵一二六·七厘米 横四一·六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画家在创作中追求传统绘画重要的审美理想 — 笔墨的风骨和韵律,即如何在不失掉传统绘画优秀成分的前提下,通过书法用笔以强化线条的表现力,使之具有深厚的精神内涵。这正是元代花鸟画艺术对于前代的突破与历史价值所在。书法用笔的生动与活泼,一改宋代唯美的工细风,使绘画创作过程由描绘变为书写,每一笔都注入画家的即兴表现,直抒胸臆。这样的创作过程更为生动、活跃,而且别具不可重复性。
新的创造也带来了新的制约,或者说是新的难度。以书入画,要求画家在创作的过程中必须对所要表现的事物有深切的感受和准确的把握,要能够随心所欲地做到笔精墨妙,形神兼备,这需要心与手长时间的磨练与契合。梅兰竹菊等题材对心手训练尤为适合,这几种描绘对象的形态都比较容易把握,既能一笔造型,又能不失书法神髓,同时还能表现出画家特有的创作心态,从而使创作过程真正可以起到精神舒络的过程。并可以昭示出文人画家们所推崇看重的品德情操,它们遂成为元代文人画家们最热衷、也最擅长的表现题材,从而促成了元代文人兰竹“君子画”的兴起,和墨笔花鸟的确立。
元 边鲁
起居平安图 轴 纸本水墨
纵一一八·五厘米 横四九·六厘米
天津博物馆藏
墨戏的自由是高技术支撑下的自由。只有不断学习前人的技法,不断探索笔墨表现技巧的过程,才是对“墨戏”的正确理解与必经之路。宋人韩拙指出:“今有名卿士大夫之画,自得优游闲适之余,握管濡毫,落笔有意,多求简易而取清逸,出于自然之性,无一点俗气,以世之格法在所勿识也。”这实际上已对文人画的内涵有所界定。“多求简易而取清逸”,画的趣味,正是文人画的核心。到了元代 ,画家找到一整套表现其情趣的笔墨语言。如果没有对笔墨与造型的深刻理解,便不可能表现出高逸的情趣。先秦时期圣贤提出的“志于道,游于艺”,把技术的体验提升到哲学的高度,而元代在前人的基础上,把“墨戏”作为绘画的至上追求也正是其时代价值的所在。
元 王冕
墨梅图 卷 纸本水墨
纵三一·九厘米 横五○·九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苏百钧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