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丁文的采访是从6月开始的,当我把采访提纲发过去时,未曾想过会收到一篇近七千字的自我剖析。从她回复到现在,又过去了一个月,期间不是没有零碎的时间来写,但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心意,让我不敢轻易拆开。

丁文是版画出身,和很多在艺术道路上行进的人一样,敏感是天赋,也是苦痛。透过创作,她无意中获得了心灵修复的体验,在和自闭症儿童的接触中,她更加坚定了艺术疗愈的研究方向。读她的文字,你能感受到一股温柔生长的力量,抚平内心的褶皱。

隔着时差,我们对话丁文。

Line Monotype,2015

苏州艺术志&丁文

艺术志:为什么会选择版画作为媒介?

丁文:其实没有特别去选择版画。任何媒介的使用都只是工具的选择,我的理想不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匠人,版画作为陪伴我时间最长的艺术形式,我被它视觉表达的独特性所吸引,但也还是保持朋友关系,彼此之间长久信任,但不依赖。

艺术的形式对我来说更像是窗口,我从窗外往里看,看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那些,只是天晴天阴清晨傍晚会有不同的视觉感受,但不会因为换了一个窗框就改变本质。

Diary1 Mixed media,2016

艺术志:为什么会对心理学产生兴趣?

丁文:这大概源于我在艺术创作中的转变。我以前觉得,灵感源于矛盾,源于苦痛,现在更愿意相信,艺术源于思考。

我曾经接受自己的敏感并曾一度将它当作天赋,沉迷于情绪游戏以自虐般的方式获得灵感。但当有一天我在写字整理自己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就像是演一出独角戏还没有观众,怎样都显得做作。我不打算为了艺术而刻意地活得抽象且敏感,平静且情绪化,不要乞求自己在伤痛中无限放大悲伤,最后在情感中消耗自己。

如果艺术不再是创作者的情感宣泄,不再是单方面的情感输出,它能做什么呢?当我创作《Silence》系列时,我通过“视觉书写”无意中获得了一种“心灵的自我修复”,之后我就很有目的性地攻读了创意艺术与心理健康的理学硕士。在理论的学习中,我更加确信,《Silence》或许不仅是我个人的艺术作品,也可能是一个可行的、潜在的、有意义的艺术治疗研究方向。艺术可以是功能和目的的精神状态共享,甚至是指导沟通和宣泄的方式。于是我在这条路上开始了徒步。

Dialogue Etching,2017

艺术志:《Silence》这个系列的作品有许多点、线元素,可以为大家解读一下吗?

丁文:这要从我小时候一段微不足道的经历说起。我在小学时就开始近视,奶奶说近视的小朋友要被抓去做手术,于是我拼命掩盖自己看不清的事实。几乎整个小学时期,我都是在看不清的状态下度过的,整个知识构建的过程都是模棱两可,我的世界常年在一团迷雾中,一种模糊不清,不存在非黑即白的,没有边缘没有限定的思维方式和退远观察事物的生活态度渐渐在我身体里生长。唯独确定和信任的就是最基本的构成元素:有规律的整齐的线条排列。

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我对文字的喜爱。这里所说的不仅仅是其意义还有其视觉感,但是视觉感又不拘泥于细节的书法,而是文字排列后的,剔除意义本身所留下的一种陌生的熟悉,一种不可读的可读。

这种熟悉来源于哪里?我对文字排列在横线上的惯性思维产生了质疑,并开始重新思考书写形式、线与文字的关系的新的可能性。文字通常是写出来给别人看的,那些写给自己的话,从内心慢慢生长出来的文字,是否应该以另一种新的书写形式存在?这才有了《Silence》中的书写形式,一种打破自动导航模式的全新书写模式,一种安全打开内心的方式,一种退远的柔焦的观察方式。

Silence Etching,2018

Silence-water book,2018

艺术志:在自闭症儿童学校工作的经历带给了你怎样的影响吗?

丁文:2018年在自闭症儿童学校的经历,是我第一次接触自闭症这个人群,刚开始的几天每天回家路上我都会哭,有太多让人很难过的场景:大人的厌倦、尴尬、心疼,孩子木纳、不合时宜的表情和发声,令人费解的对话,以及无止境的重复,循环。你不知道你表达的爱有没有传达,也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个小生命的感恩,是笑着扯你的头发还是复读机一般不断重复你说过的话。你只能相信,他们也在努力,要一起努力。

在此之后我就去了伦敦学习创意艺术与心理健康,我的研究方向没有因为自闭症而改变,但这段经历教会我严肃对待心理健康这个领域,我意识到自己曾经在谈论心理健康时,是如此的无知与轻浮,就好像在谈论一件新上市的单品一样,除了看过一眼,其实全然不知。自此之后,我不再敢说“艺术治疗”,“治疗“其中的重量是医生肩负生命的重量,我要学习实践的路还很长很长,明了了无知在哪里,明了了该学习些什么,也就安心了不少。

Dialogue2,2017

艺术志:心理学与你的艺术创作之间有怎样的联系?

丁文:心理学的理论帮助我解释了生活和艺术创作中的一些困惑,并将某些个人情绪或意识形态,验证,概括,去个人化地延展开来。

例如“The more personal, the more general”, 这是一种理性的科学的态度,也是一种极为抽象与真切的视角转换,一种被概念、规律所印证后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过去我在创作中常常把他人和社会的发展置身度外,格局很小的只关注我自己,直到当我看到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所有最深处的私密的最应该独一无二的,其实都是最普遍的,莫名其妙格局被打开了。

当然,我也时常会担心,艺术会不会随着理性的梳理而渐渐退隐,或是让艺术家自己越来越在芸芸众生中开始享受共同性的舒适感。但好在,我不是没了艺术就不能活,我感觉我能做的事情很多,不会局限于某一种媒介,某一种艺术形式,某一个学科领域,甚至是生活本身。我不会为了自欺欺人,为了自己未来有一个着落而骗自己:人人都需要艺术,艺术可以创造新世界。

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心理学要慎读,就好比,心头被迷雾笼罩时,幻想的空间越大,探索的空间越大,当迷雾散去,或许你会有一种“这个岛荒芜又干瘪”的抱怨。学习很难,但更难得是删减,摆正自己的目的,才能恰到好处。

Diary3 Digital print,2017

艺术志:你如何定义自己?

丁文:如果要我对自己有一个定义的话,我一半是科学的研究员,只在逻辑内发散思维,另一半是试图靠近本我的自我,没有任何束缚的情况下“我只关注我”,且尝试完全遵循“快乐原则”,最好没有羞耻感罪恶感的暴露自己,任何假设和发展也不需要理由,只在作为研究员的身份时,才做分析和思考。可以说,我有探索者和观察者两个身份。

Visual Poem,2021

艺术志:未来你的创作(工作)方向?

丁文:我目前在布莱顿大学艺术学院的Art and Wellbeing Centre攻读博士,研究方向是“如何将非具像手工视觉艺术创作与正念认知疗法(MBCT)结合运用于情绪调节 ”在这个课题上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课题也会是我漫漫人生路中的陪伴。

未来的人生计划是:继续做我喜欢的事情,尽量在我能力范围内把我的产出变成有价值的东西,并祈求价值和价格对等,这样我就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可以在更大的公寓中杞人忧天,可以经济独立财务自由,并有能力将我的研究成果被更多人看到,运用,反馈,进而推动下一步的发展,帮到一些人,这些人里也包括我。

哦,还有在2022年前学会游泳。

丁文

1993年出生于苏州

鲁迅美术学院版画专业本科

伦敦艺术学院版画专业硕士

伦敦大学玛丽女王学院创意艺术(戏剧与表演)与心理健康专业硕士

英国布莱顿大学艺术与心理健康中心博士在读

开创“正念视觉书写“工作坊

伦敦Theatre Troupe戏剧心理治疗实习至今

伦敦“开放式对话”研究团队成员

伦敦版画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