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恽寿平 山水花鸟图册 27.5×35.2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打开这件册页,眼前仿佛舞会现场,两组花叶,一前一后,左右倾倒,似离还合,欲说还休,俨然万种风情在骀荡。
右前的荷花,“冲泥抽柄曲”(见题画诗),于画面底部将优雅的身段旁逸斜出,蓦然舒展了舞姿。她的花瓣映着霞光,圆润、饱满,有脸颊绯红的羞怯,也有摁耐不住的火热,是袅袅舒展、荡漾哀愁的红妆水袖,是翕张的烈焰红唇,也是昏黄烛光里的恋人肚兜……那莲瓣上的笔触里,有着水一样的温柔。画家一笔笔轻轻画出,那一刻,他会否化身成汉代为妻画眉的张敞,在进行着一场乱世红尘里的坚守与修行。
荷叶倚着波澜,贴着水面,伸展开怀抱。“贴水铸钱肥”,在古人看来,圆嘟嘟的荷叶可比作铸钱的样子——“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唐·张籍《春别曲》);“荷钱浮翠点前溪。”(宋·赵长卿《朝中措》);“四月圆荷钱学铸。鳞鳞波暖鸳鸯语。”(宋·洪适《渔家傲》)。这铸钱,因是用来形容荷叶,便没有了铜臭味,而是令人想到儿时,祖母将一枚铜钱,套入毛线绳,郑重挂在孩儿胸前,驱邪保平安。兴许在画家看来,莲花旁的“铸钱”,也可为铠甲,为盾牌,为护花使者——他缓缓写道:“西风吹不入,长护美人衣。”
荷叶上,朝露在滚动,水气在升腾,光在荡漾,摇曳幻化为笔触里的斑斑光影。荷叶在倾吐爱意,也在谛听花语。
身后,是另一组花叶,花瓣已蜕,小小莲蓬,兀自带着蕊,焕发着童稚,面对着浩大的世界,露出怯生生的惊喜,俨然“无赖小儿”溪头卧剥的那一盏莲蓬。身旁的荷叶还未舒展,是否夏日清晨里的酣睡尚未苏醒?
册页上,恽寿平自题,“拟北宋没骨画法”。他给没骨的定义是,“不用笔墨,全以五彩染成”。他认为,北宋徐崇嗣的没骨“独称入圣”。但这纯属“旧瓶装新酒”。“没骨”实为恽寿平自己的创新,将此法安在徐崇嗣的头上,并推高徐崇嗣的地位,“是为自己寻找一个来路,使其画法面对受众时更有说服力。”(《中国花鸟画通鉴》)恽寿平认为:“写生之有没骨,犹音乐之有钟吕,衣裳之黼黻,可以铸性灵,参化机,真绘事之源泉也。”所以他自己斟酌今古,将创作方向定在了没骨画。他以没骨写生的基本立场是“得造化之意”、“不为刻画”。
恽寿平热爱自然,取法造化。他在《南田画跋》中写道:“北郭水亭,莲花满地。坐卧其上,极游赏之乐。残墨颓笔,略为伸纸,遂多逸趣也。”好一个夏日清趣画面,而画家绘就的是否就是这图册呢?
在这幅画中,花花叶叶都含着动势,画家引导你将视线自然地扩散到画面整体,并且将视线引向空白乃至画幅之外。带着天然的生气,仿佛谦卑地在告诉你,真正的造物主,是虚空造化。
怎奈,凌空添了一首乾隆御制诗:“初发芙蓉出水鲜,纤尘不染净而娟。设方明远评诗语,应致延年愧自然。”
恽寿平身处明清易代之时,随父兄投身反清斗争。后来长兄殉难,二兄失散,父亲避祸出家。他身陷囚笼,却为闽浙总督收为义子。在杭州灵隐寺巧遇父亲,遂抛弃荣华,设计重逢。此后一生不仕,隐于常州市井,卖画终老。或许,此幅作品中,画家是在赞美这“美人之贞而极丽者”的荷花,亦是在表白自己的情怀——自屈原以来,就有把气节比作美人者。百年之后,画作藏于玉府,供帝王把玩,其中况味,“十全老人”怕是不能读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