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森

盛世兴藏。当代收藏有不少国之瑰宝、书画珍品、稀有文物在拍卖会上显山露水、风头十足,“十万雪花银”已是小菜一碟,动辄几千万乃至超几个亿,也是波澜不惊,故业界称之为“亿元时代”。然而却也显出这样的隐忧:作品飙出天价位,尖货叱咤风云榜,藏家的理性认知与思考践行却没能跟上,导致只有收藏、少有研究,收藏发飙、专著稀缺,只出收藏大佬、难见收藏大家的尴尬状况。

只有收藏,少有研究

收藏作为一种物化形态,在我国有着悠久的传统,早在周朝就有相关记录。它承载着文明的传承、历史的认知、人文的遗绪与审美的追求。一部收藏史就是对文明的价值确认与属性对接。唯其如此,收藏才需要研究的引领、学术的关照及理论的助推。然而,在当下收藏热的驱使下,在价格狂澜的作用下,整个收藏界的现状为市场中心论所颠覆,其生态亦为功利效率论所笼罩。只有收藏的不断递增、价格的水涨船高、品类的迅速扩充等,而少有研究的跟进、理论的观照、专业的梳理及考辨的探讨。研究空气的稀薄与认知的缺乏,直接导致了有高潮却没有高峰,有豪华却没有升华,有惊艳却没有惊世,有人头攒动的热闹争抢与珍稀极品的拍案惊奇,却没有形成真正的收藏大时代。

收藏的研究,从根本上讲是一种历史的责任、文化的使命、专业的担当与人文的境界。应当确认,我国的收藏意识与职业精神,早在古老的《周易》中就有阐述:“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享。”由此使我想起了国际收藏界有定评的20世纪中国六大收藏家:庞莱臣、吴湖帆、张大千、张葱玉、张伯驹、王季迁,他们的收藏都是以筚路蓝缕、持久深入、独到精微的研究为铺垫根基的。他们收藏的珍品,正是凭借着独到深入的研究,才成为国之瑰宝,打造了收藏史上的经典。而他们本人亦成为公认的收藏界的巨擘,一言九鼎,众望所归。同时,中国收藏也得以获得了世界性的尊重与声誉。

收藏对研究的需求推崇乃至依赖敬畏,凸显的是一种收藏精神的高迈,收藏觉悟的确立与收藏意识的认知。无论是历史的实证、文献的分析、系统的比较、综合的考查、还是纵横的推理、真赝的评判等,都是以研究为探幽抉微、入妙通灵,这也就是历来所倡导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以“只眼别具”驰名收藏界的张葱玉,他收藏的镇宅之宝是唐代张萱的《唐后从行图》。当年他见这幅绢本设色的画后,因年代久远,织绢已糜坏不清,不少收藏家对此存疑而背过身去,但他则以重金购之,并对该画的绢质、笔性、设色、用墨、构图上作了具体而综合的研究,并在自己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中作了详细的记录,从而使一次收藏具有艺术史的发现价值与古代经典的阐述意义。

收藏发飙,专著稀缺

收藏,是需要相应的知识储备、史料积淀、考鉴分析、文博综述、脉络梳理与学术奠基的。这种收藏的专业构成与功能建设,都需要相关的著作来担当与承载,这不仅是收藏学科建设的基础工程,也是衡量收藏成就的考评标准。

如今收藏专著的出版相当稀缺,和收藏拍卖价格发飙的盛况不成对应、也不相适应。从而影响了当代收藏的历史价值、文化意义、专业建树与人文成就,造成一种阶段性的空白。收藏如果没有著述的垫底与铺路,行之不远。

“申江好,古玩尽搜探,商鼎周彝酬万镒,唐碑宋帖重千镰,真伪几曾谙。”这是海派收藏兴起之时,在浦江两岸流行的竹枝词,其指向直逼藏界的历史责任与文脉延续。也正是为了回答这个时代之问,当时自谓“嗜画入骨”的海派收藏领军人物庞莱臣,还专门特聘了海派书画名家陆恢、张大壮协助其鉴定考证,编订书画目录。王季迁称庞莱臣是“全世界最大的中国书画收藏家,拥有书画名迹数千件。”为此,庞莱臣先后精心编著了二十卷的《虚斋名画录》,四卷《虚斋名画续录》,从而被国际美术界、收藏界、文博界奉为经典。张葱玉亦是一位收藏考证与研究著述并举的一代大师,他的收藏始于上世纪30年代,以后又结合他出任国家文物局文物处的鉴定工作,撰写了《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四大册,考鉴记录、赏析论证、梳理评述了上至两晋隋唐、宋元明清,下至近现代的书画传世佳作2192件,对藏品的名称质地、尺寸题跋、印鉴藏家、所收文献著录等作了详细而精要的记载,被誉为“教科书式”的收藏专著。王季迁作为国际上有定评的当代最重要的中国书画收藏家和鉴赏家,分别于1959年、1963年、1990年写下数千则读画笔记,文字严谨、内容扎实、考鉴精确、资料珍贵、图片丰富,从而由美籍华人杨凯琳女编著成《王季迁读画笔记》,为我们留下相当高端而宝贵的文化资源、理论阐述、收藏思考及艺术文献。

只出收藏大佬,难见收藏大家

收藏文化的建构,最终依靠人才的支撑。收藏业界的优化,最终离不开群体的努力。收藏层次的提升,最终也离不开精英的引领。由此来看当代中国的收藏现状,人才支撑单薄,群体构成松散,精英引领缺乏。因此尽管拍卖超亿,收藏趋热,时常出现金手指挥动的“破记录”,区块链搅动的“兴奋点”,大佬们勇创的“新标的”等,而私人博物馆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但这仅是量的递增而无质的升华,仅有“大佬”而无“名家”,仅有“土豪”而无“巨擘”。

翻开一部中国收藏史,大致出现过四次高潮。值得研究并关注的是这四次高潮的崛起,都离不开人才、群体、精英三要素。第一次收藏高潮出现在北宋,并于大观至宣和年间(1107-1119)达到鼎盛,其引领者正是有“艺术皇帝”“书画天才”之称的宋徽宗赵佶,而《宣和画谱》乃是宋徽宗钦命编撰的中国第一部皇家收藏大典,其群体构成有欧阳修(撰写《集古录》)、赵明诚(撰写《金石录》)、王黼(撰写《宣和博古图》)等。第二次高潮出现于晚明时期,以嘉靖至万历年间(1500-1573)为鼎盛,其引领者正是以“天籁阁”蜚声文博界的项元汴,他所著的《蕉窗九录》《石渠宝笈》都是史上著名的收藏宝典。群体则有冯梦桢、胡正言、董其昌等。第三次收藏高潮出现在康乾年间,尤以康熙年间(1662-1722)为极盛,其引领者是学识渊博、统领士群的高士奇,代表作有传世的《江村消夏录》。群体则有宋荦、卞永誉、梁清标等。唯其如此,没有人才高地、群体构成、精英引领,收藏的鼎盛期是难以真正崛起的。

海派收藏作为中国收藏史上的第四次高潮,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海派收藏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为鼎盛,并在历代书画、官窑名瓷、钟鼎铜器、碑帖古籍、金石钱币、玉器紫砂等方面达到全面复兴。更重要的是在人才集聚、群体构成及精英辈出上形成强大阵容,既有如庞莱臣、狄平子、费子诒等这样老一辈的收藏家,也有如吴湖帆、张大千、刘海粟等这样的中年收藏家,亦有如张葱玉、王季迁、徐邦达等这样的青年收藏精英,并形成“佳品共鉴赏,疑义相与析”这样的良好传统。如董源的《江堤晚景图》上并无题跋,按收藏常规,凡历代大家名作,均有后代名家题跋,这叫流传有绪。无题跋者是为大忌的,可疑为后人冒仿。但张大千却慧眼独具识宝,并用500两黄金加20张明代画换之。其后,他请好友谢稚柳鉴定,博学的谢从赵孟頫书信中找到依据,并题了长跋。不久,他又让吴湖帆将此画悬于梅景书屋多日,请吴湖帆作了笔墨上的精致鉴定。正是经过这样的协同考辨、群策群力,才成就收藏史上一段佳话。可惜如今缺少这样的氛围。要改变当代收藏业界的现状,要强化当代收藏文化的建设,提升当代收藏层次的境界,唯有从人才梯队的建构、群体组合的效应及领军引导的方向上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