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当20世纪80年代中国书画历经“文革”劫难后再次空前聚集时,国家文物局调集了当时中国最具权威的书画鉴定家谢稚柳、启功、徐邦达、刘九庵、杨仁恺、傅熹年、谢辰生等组成专家组。前后八年鉴定(鉴定界有“八年抗战”之誉),行迹中国二十余省市,过目历代书画十余万件,整理出版了大型图目达二十余册,工程浩瀚,而我的工作笔记也积累了将近七十本,一直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如今回忆这段历史,以怀念我的老师谢稚柳先生及所有鉴定组的老先生们。(注:本文接上期——11月16日博物版同名文章 )

谢徐失和也缘于少沟通

论鉴定组专家,谢稚柳先生年龄最长,资格尤老,他不仅是鉴定家,更是名闻遐迩的书画大家。他又是1962年三人鉴定组唯一健在者,以其精辟见解和论著,特别是用画家敏锐眼光和经验来鉴定传世名迹,其权威性无可争议。启功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古文字专家和书法大家,他对古代书画涉猎广,研究深,用学者教授视角去审视每一幅书画,尤以细微缜密的考据见长。以资格论,徐邦达先生在组内颇有威望,他在书画鉴定界问鼎北方数十年,累积了丰富经验,素有“南谢北徐”之称。那时茶余饭后老先生们相互调侃说笑,他总是笑而应答,从不生气。他以对晚辈不遗余力的传授和提携受到大家敬重。以年岁论,刘九庵先生和杨仁恺先生相仿,经验也不分上下。而刘先生之敦厚,杨先生之敏捷,以及他们对事业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奉献精神和工作态度都为后辈所敬仰。专家组内,傅熹年先生出身名门,时值壮年,据说很早即随长辈在北京团城看画,记忆极强。他是梁思成的学生,专研古代建筑,并将自己的特长应用于书画鉴定之中,往往分析精辟、见解独到,与年轻人关系也十分融洽,愿意讲授和分享他的经验。这就是鉴定组最初阵容。

北京的两年,专家悉数到场。谢、徐的失和缘于学术分歧,在我看来,其实还是少有沟通引起的误解,为此于1987年12月下旬,在天津的鉴定工作结束后,由谢辰生提议,全体鉴定组人员赴北京开会,其目的除总结、安排工作外,主要是修葺谢稚柳与徐邦达之间的不和。在请徐先生来小组开会之前,谢辰生等都征求过谢稚柳意见,因此会议期间两位鉴定界的巨擘都展现了宽宏胸襟握手言和。应该说,徐先生没能全程参与鉴定组工作使书画鉴定组缺少了一位敢于直率表达意见的专家,不能不说是此次鉴定工作的一大遗憾;而徐先生的可贵之处在于只要有新的认识就不固执己见。

对书画本身认识高于旁证

八年来,我熟悉的所有专家在鉴定书画方面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对书画本身认识高于旁证,注重风格研究,包括题款形式的演变。画中他人的题跋,本人印记和鉴藏者钤印、所用纸、绢、绫的质地等等,这些虽都属旁证,但对作品认知的正确性和可靠程度也起到了辅助和强化作用。当书画本身风貌独特,也无题跋和款识,很难辨识其时代性时,旁证就转为决定作用。

对个人风格研究固然是鉴定核心,在谢稚柳先生看来流派研究同样不可或缺。时代风尚来之于个人特性,而个人风貌又为时代风格所规范,二者之间既是师承传脉,互相影响,又互为制约,其辩证关系不啻是书画鉴定的主脉和灵魂。对此,有几十年实践经验的老先生们再也熟悉不过了且运用自如。此时谢先生反复强调鉴定必须要扩展地去研究。扩展研究的分寸最难把握,其界定范围之广,内涵因素之复杂,不是一般初涉者能够理解、掌控的,特别是排除所谓开门的真假,对那些画家随心所欲的应酬之作,或初期、或转型期、或由于种种主客观因素不同之作与那些高水准的赝品之间就有一个让人捉摸不定的模糊空间,对这些画要慎之又慎,要用扩展的眼光去把握它们本来就已脆弱的脉搏。鉴定中关键既要看笔道,也要看气息,从中寻找变与不变之间的轨迹,回归到客观时空去设想可能产生的结果,这样才能减少由于主观意念的判断失误而导致书画鉴定的差错。

“还是模糊点为好”

书画鉴定上的代笔之说,颇有争论,所谓代笔指老师忙不过来由学生来代画,老师落款钤印,仅传周臣与唐寅是老师替学生代笔的。鉴定中经常碰到有所谓代笔的,如沈周、祝允明、唐伯虎、董其昌、金冬心包括吴昌硕等,以为董其昌代笔者记载最多,其中沈士充与赵左尤为出名。

唐寅的代笔问题一直为鉴定界争论不休,并动辄疑其为周臣所作而被打入冷宫。我曾写有《关于唐寅的代笔问题》一文,发表于1983年《文物》杂志第四期。唐寅请周臣代笔的最早记载出自明何良俊的《四友斋丛说》:“闻唐六如有人求画,若自己懒于着笔,则请东村代为之,容或有此也。” 何良俊是明嘉靖时人,稍晚于唐寅。据《四友斋丛说》的记载很可能在唐寅生前即有此传说了。而清初人的笔记中所录何良俊原话却删除了 “容或有此也”变成肯定句,从而讹传至今。唐寅的画柔中带刚,灵动飘逸,与周臣的工密苍老,二者之间风格的异同,传世画迹都有展现,是无法混淆的。

对代笔,谢稚柳先生认为,无论传说中唐寅代笔,还是其他人的代笔之说,虽有文献、书信记载,在厘清其是否为真正代笔画,还得以实物为依归。上世纪90年代,我曾赴京多次拜访启功先生,相见甚欢,记得有次刚进门,启先生就跟我说:“现在看画,一开卷,只要说是假的就证明能鉴定,是专家,其实岂是如此简单。现在仿我的字满街都有,他们比我写得还要好,孰真孰假,迨至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人看我现在的字,谁还能说得清楚,还是模糊点为好。”看来这就是当书画鉴定仍需凭主观经验为主时最客观的结论了,启功先生与谢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