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州乡村的盆景,至今仍受到季成久作品的影响。

杨虎 文/图

上世纪末最后一个春天,一则消息震动了四川盆景艺术界:历经30多天的展出与评选,由成都金牛宾馆选送、四川崇庆盆景艺人季成久制作的川派蟠扎盆景“海棠桩头”和“罗汉松”在温江“金马杯”国际盆景展上,一举夺得两个金奖!

消息传开,熟知川派盆景发展史和四川盆景界的一些老人们不禁热泪纵横:整整四十多年了,想不到那早已不在人世的“季颠和尚”亲手制作的盆景依然还鲜活如初,更想不到这些盆景竟然以其独有的艺术魅力再一次征服了海内外的盆景爱好者们!

季成久是何许人也?他为何被人称为“季颠和尚”?为什么在他去世40多年后,其亲手制作的盆景依然还在人世间大放异彩?

崇州曾经是川派盆景的重镇之一,涌现出了以季成久等为代表的一批创作型盆景艺人。

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中国盆景从一块山石、一根树桩出发,逐渐形成了五大流派。其中,川派盆景的做派像极了在地里苦作的农民。

川派盆景从诞生起,就极力崇尚人工规则之美。它取法巴山蜀水,力求“以小见大,缩龙成寸”,在方寸之间表现出巴山险峻、蜀水渊深的艺术意境。由此,川派盆景极为讲究艺人在盆景制作过程中的造型构思、蟠扎技艺、手法身法等,要求创作出来的作品藏参天覆地之意于盈框之间,师法自然却又必须巧以人工胜天然,素有盆景界的“格律诗”之称。

几百年来,无数有名或无名的川派盆景艺人们犹如一个个戴着镣铐跳舞的诗人。他们以树桩为笔,片石为砚,拜自然为师,蘸着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在那方寸大小的舞台上,走钢丝一般悲壮地独舞着。

季成久正是这样一个舞者。按当时的建制,出生于1876年的季成久是崇庆州太平场人。他家境贫寒,全家人依着靠树搭建的两间茅草房潦草度日。生在这样的家庭,少年季成久却天性乐观,言语诙谐。崇州乡间的俚语和歇后语富含幽默元素,季成久特别爱听、学说这些话,经常逗得父母及乡邻哈哈大笑。

跟村里的一位老先生草草念了几天“之乎者也”,认得自己的名字后,十多岁的季成久就被父母送到了成都帮工。那时候,金马河两岸及成都郊外如杜甫草堂、郫县一带花木繁盛,散落着许多花木园子,许多民间的花木盆景匠人就在此劳碌穿行。小小的季成久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从进入花木园子的那一刻起,季成久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侍弄花木,在替人栽花种树之余,他还兼作一些简单的盆景蟠扎。渐渐地,少年季成久对“玲珑精妙”的盆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发现,这小小的方寸舞台竟可以装下一片山水。师傅们随手将几片小小的片石一摆,一叠,就成了起伏有势的奇山秀岭;几根枝干简单那么一弯,一曲,就形如龙盘虎踞,苍劲从容。而当那片石、枝干组合在一起,在盆中立起来时,远远望去,竟然像极了真正的山,却更有一种说不出来、润人身心的韵味!

季成久迷醉在了盆景的山水树景之间。

由于没有拜过名师,更没有进过学校接受正规教育,虽然摸索制作的盆景极有特色,季成久却经常受到同行的嫉妒,他们背地里指责他路子不正,不按式法,不过是个“野仙”而已。更有甚者,利用他性格诙谐、爱说笑话的特点,在背地里轻蔑地称呼他为“季颠和尚”“季哈儿”……

1928 年 3 月,川西平原春风十里草色青青的时节,成都青羊宫花会上,又一次百花争艳、百景争雄的时刻来到了。

青羊宫花会始于唐代,盛于宋时,历代相沿。每年阳春三月,花会循例照开,万千花木斗艳争妍,丝竹管弦百货杂陈,繁华热闹非常。成都周边花卉本来就品种繁多,花会期间更是集其大成:海棠、茶花、腊梅、兰草等,令人流连忘返。

展花其实也是赛花。当花农们将自己所培植的花、所制作的盆景搬到花市上来时,一年一度的花会也就成了花农们相互评头论足、明里暗里相互较劲的舞台。季成久就是在这一年的花会上,蒙受了一场始料未及的羞辱。

这一年青羊宫花会伊始,季成久兴冲冲送去了自己几年来精心制作的几件盆景,满以为能得到同行们的赞赏,谁知那别出心裁的手法却招来了一场羞辱。

在花会上,同行们交口称誉的不是张三的桩头有功力,就是李四的树桩法式准确,唯独对于季成久制作的盆景视而不见。当有游客站在季成久的盆景前欣赏时,竟有同行大声指桑骂槐:“这样不入流的作品竟敢拿来丢人现眼!”

季成久气愤不过,正要上前理论,那一帮同行中领头的竟然白眼一翻,对他不屑一顾。

同行的不公和无理的指责,使得季成久非常气愤,他忿然抱起那几件盆景,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成都,又马不停蹄地渡过三渡水,回到老家,立志隐居,潜心修炼:“不拿出几件让你们心服口服的精品,我季成久这辈子绝不再踏入青羊宫花会半步!”

1929年冬,季成久在太平场的黑石河边租了几亩河滩地,决心要在树桩创作上作长时间的苦修苦练。

此前,经过一年多的苦苦思索,他终于认识到,树桩盆景才是自己的艺术之路。定了心,季成久便在这几亩地里栽满花草、药材和蔬菜,一心致力于树桩的收集与培植。他每天起早摸黑,反复蟠扎树桩,摸索技巧,探究树桩盆景的各类功法造型。

在漫长的日子里,季成久和老伴相依为命,吃住在一间年久失修的破茅草屋里。其实,地里产出的蔬菜和药材也卖了不少钱,季成久全都用在了收集购买桩头、树坯和盆景生产用具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20多个寒暑的煎熬后,季成久终于以自己的全部心血,浇灌出了一大批姿态新奇、苍古入画、立意高雅、巧夺天工的桩头盆景。

1954年,成都青羊宫花会重新盛大开展。季成久老人心情舒畅,他带着自己二十年来的心血之作,过温江三渡水,兴致勃勃地再次来到了青羊宫花会。陡然见到了二十多年没见到的“季颠和尚”,成都的盆景同行们大为惊异,但任凭他们怎么追问,季成久只是笑而不语。直到花会最后两天,他才亮出“宝贝”。

当季成久带着白果、罗汉松、垂丝海棠等作品进入花会会场,顿时吸引了大批的游客。人们啧啧称赞,不少游客向季成久问价,希望能购买、收藏,都被拒绝。据说,花会之后,不少行家和爱好者都对季成久的作品高看一眼,想出高价收购,但季成久均一概婉拒。

1959年,季成久老人悄然去世。去世前,为了能让更多的人欣赏到他用几十年心血和汗水培育出来的艺术珍品,他将自己上千件心爱的盆景全部低价卖给了国家。

“中国盆景大师”、川派盆景的树桩名家陈思甫称赞季成 久 的 树 桩 艺 术 为 独 创 的“巧借法”。他说,此法既来源于川派盆景的程式又超越了旧的程式,达到了推陈出新、不落窠臼的更高艺术境界。今天,成都文化公园中的银杏树桩、文殊院内贴梗海棠的“巧借”,崇州罨画池公园的“枯木逢春”紫藤盆景等,都是季成久晚年时精心制作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