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客厅系列活动回顾 —
No.43
《格尔尼卡》
毕加索的愤怒与人类战争反思

“油画不是用来装饰公寓的,它是一种战争工具”
///
1937年4月26日,尽管距离国民军北部战区主将莫拉驻军的前线不远,但巴斯克地区的格尔尼卡小镇居民们依然为集市贸易忙碌着。
下午4:30,三架来自纳粹德国秃鹰军团的轰炸机突然出现在天际,在人群熙攘的广场投下炸弹。
受伤与受惊的平民四散逃窜,却遭到紧接而来的意大利战机的低空扫射。鲜血、恐慌、死亡、绝望……人性里脆弱与黯淡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路透社的记者写道:“世界在今晚终结!”

轰炸后的格尔尼卡
轰炸后的第五天,身在巴黎的毕加索怀着满腔怒火,创作出了与《格尔尼卡》直接相关的第一幅素描。在随后长达一个多月的创作里,他留下了超过六十张素描与油画,从中,如今被视为西班牙瑰宝的《格尔尼卡》诞生了。
新京报·文化客厅NO.43,我们联合未读,邀请到历史专栏作者安梁,解读毕加索的传世名作《格尔尼卡》,及其背后的历史脉络——
整理撰文 | 崔健豪
编辑 | 吕婉婷 排版 | Cassie
校对 | 李项玲

《格尔尼卡:毕加索的愤怒与人类战争反思》,(里程碑文库)作者:[英] 詹姆斯·艾德礼,译者:吴亚敏,版本:未读·北京燕山出版社2020年5月

安梁,历史专栏作者,南开大学拉丁美洲研究中心硕士,长期关注西班牙及美洲历史文化,为东方历史评论、澎湃私家历史、《经济观察报》等撰稿数十篇。
01
令祖国失望的杰作
安梁介绍,虽然如今《格尔尼卡》被视为毕加索的杰作、西班牙的瑰宝,但在它诞生之初,西班牙人一度对其大失所望。
1937年7月,世界博览会中的西班牙展馆在延迟了七个星期后,终于向公众开放,那是《格尔尼卡》第一次展现在公众面前。然而,第一批来到展馆的观众却感到失望至极。
一头公牛、一匹马、一只像灯泡一样的瞳孔,一个抱着孩子哭泣的女人……观众的眼前是一片破碎的混沌,他们既没有发现巴斯克风格,也没有找到格尔尼卡小镇的痕迹。

《格尔尼卡》,349.3cm×776.6cm,1937
安梁称,对博览会追踪报道的记者坦言了自己的失望,考虑到西班牙国内战局,他们认为毕加索应该肩负起艺术责任,将画笔赋予政治教育意义。而艺术家的言辞则更显尖锐,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直言画作审美堪忧,讥讽“《格尔尼卡》只能迎接游客的背影,那些看到它的人都转头跑掉了”。
与此同时,毕加索的西班牙同胞也同样无法理解这幅画。参与西班牙展馆设计的电影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承认:“我无法忍受《格尔尼卡》,尽管我帮着把它悬挂起来。画中的所有一切都让我感到不舒服——华丽的技巧,以及它将艺术政治化的方式。”巴斯克壁画家何塞·马利亚·乌塞莱则说:“它(《格尔尼卡》)仅仅是一副七米乘三米的色情制品而已,污辱了格尔尼卡,污辱了巴斯克地区,污辱了所有的一切。”
共和政府官员抱怨《格尔尼卡》既没有展现出西班牙国内越来越深刻的危机,也没有批判纳粹罄竹难书的罪行。巴斯克政要阿吉雷更是索性拒绝了将画作捐赠给格尔尼卡小镇的提议。
对此,德国人得意地在展馆的德文参观手册里写道:“那幅画显然是一个疯子的梦,那是一个四岁大的孩子都可以信手涂鸦而成的一堆身体器官的大杂烩。”

毕加索的情人多拉·马尔摄制的《格尔尼卡》的作画过程
而在寥寥无几的好评里,超现实主义诗人米歇尔·雷里斯的话一针见血:“毕加索画出了我们的厄运:我们所热爱的一切都将消亡……”
安梁认为,《格尔尼卡》没能在第一时间深入人心,很大程度是由于画作自带的艺术门槛。毕加索在其中倾注了大量自己思考多年的艺术理念,这毫无疑问疏远了普通观众。
相形之下,年轻的美国诗人诺曼·罗斯滕的那首《在格尔尼卡》,或许更容易直接被普罗大众所接受,它也一度在许多纪念场合被反复吟诵——
“不要流泪,母亲孩子们永远离开了径直升入天堂,拜见圣主上帝会用糖果填满他们身上的弹孔”
02
颠沛流离的“游子”
虽然《格尔尼卡》一问世便饱受批评,但它随后也不断地引发讨论。安梁认为,这至少说明《格尔尼卡》在逐步被接受与认可。
尽管诞生于法国,但《格尔尼卡》的内核属于西班牙。然而,它却被战争拦在故国之外。
短暂的北欧巡展后,1938年9月30日,《格尔尼卡》抵达英国。由当年的工党领袖、日后接替丘吉尔出任首相的克莱门特·艾德礼力主,《格尔尼卡》现身伦敦白教堂美术馆。而在那里,越来越多的观众对《格尔尼卡》献上了赞誉,艺术家赫伯特·里德评论道:“《格尔尼卡》是毁灭的丰碑,是被天才灵感强化了的愤怒和恐惧。”

时任工党领袖克莱门特·艾德礼在伦敦白教堂美术馆举行《格尔尼卡》的展览仪式上。
安梁提到,当时为了给西班牙内战里共和派士兵筹集物资,设在伦敦东区的展览不收门票,但入场者要捐出一双靴子,未及展览结束,靴子已堆积如山。
1939年4月,佛朗哥的国民军攻陷马德里,西班牙内战宣告终结,《格尔尼卡》失去了它的精神内核。尽管抱有和平的侥幸,但人们已经明白,战争的阴云正笼罩着欧洲,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5月1日,《格尔尼卡》抵达纽约港口,与它同行的是西班牙共和国流亡总理胡安·内格林。安梁表示,从让苏联人保管黄金和组织防御不力的角度上来说,胡安正是葬送共和国的罪魁祸首。如此一来,《格尔尼卡》流亡美国似乎又多了几许政治意义。
初到美国,《格尔尼卡》就脚步匆匆,先后在纽约、华盛顿、洛杉矶、旧金山等城市巡展。一些不问世事的观众,在看到画作之后才猛然意识到,欧洲的战争已是山雨欲来之势。

旧金山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弗兰肯斯坦写道:“这画是我们时代的末日审判,是对人类制造灾难的谴责,蕴含着不可能走上天堂之路。”其后,《格尔尼卡》又来到圣路易斯、波士顿、克利夫兰、新奥尔良、明尼阿波利斯、哥伦布等地。在踏足故土西班牙之前,《格尔尼卡》已走过了大半个美国。
03
生命的竞赛,回归的曙光
美国巡展告一段落后,难归故土的《格尔尼卡》索性栖身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安梁提到,自西班牙内战结束之后,佛朗哥一直都回避着一个关键问题——谁炮制了格尔尼卡惨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各方说辞混淆了视听,而国民军放出风声,诬陷西班牙左翼力量,说他们向平民纵火,继而嫁祸于德国人。
1940年,佛朗哥决定重建七成房屋已被夷为平地的格尔尼卡,让人们忘记那场暴行。他调来了成千上万的“战犯”,也就是内战之中的共和军士兵,投身于这项旨在消除记忆的工程。

格尔尼卡的废墟
出于对佛朗哥的抗议,毕加索拒绝重新踏入他控制下的西班牙。尽管随着画家老去,媒体不时传出报道称,毕加索考虑落叶归根,但毕加索明确表态:“每隔一个时期,人们便说我要到西班牙去,这是假的。我决不会再回西班牙去看斗牛了,至少说,在我的祖国还在佛朗哥政权统治之下时,我是不会去的。”
1968年,佛朗哥的心腹干将路易斯·卡雷罗·布兰科致信西班牙美术部部长恩比德,要求他向毕加索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发出正式请求,争取让《格尔尼卡》早日“回家”。据说这一授意出自佛朗哥本人。
一向敌视毕加索的独裁者为何会突然青睐《格尔尼卡》,后人已无从得知。但安梁认为,随着经济的腾飞,60年代西班牙的氛围已不再压抑。巴塞罗那的毕加索博物馆已开始向公众开放,关于毕加索作品的著述也逐渐出现在大城市的书店里,甚至大学美术史课堂上,师生们都可以畅谈《格尔尼卡》的艺术价值和政治意义了。

毕加索讽刺佛朗哥的画作《佛朗哥的梦幻与谎言》
此外,安梁补充道,根据萨尔加多-阿劳霍的《佛朗哥私人谈话录》,正是在1968年,素来独断与专横的佛朗哥,出现了一些微妙的情绪波动,他担忧自己的衰老,也思索着身后西班牙的命运。可能正是在此心绪之下,他向毕加索略微示好。
尽管如此,毕加索的态度还是一如往常——只要佛朗哥还活着,只要西班牙没有重返民主,《格尔尼卡》的回归就无从谈起。于是,这场拉锯战就成了佛朗哥与毕加索生命的竞赛——谁活得更久,谁就更有可能获得胜利。

毕加索(左)与佛朗哥(右)
1973年4月8日,毕加索输掉了这场竞赛,但他的在天之灵很快就会得到慰藉。大半年后的12月20日,巴斯克分离主义者用炸弹将布兰科送上了半空,他曾被视为唯一可能接班佛朗哥的政府官员。布兰科之死,令佛朗哥失魂落魄,他喃喃说道:“他的死,斩断了我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支持民主化进程的胡安·卡洛斯王子继任,《格尔尼卡》的回归终于迎来曙光。
04
回国之路终铺平
安梁称,虽然佛朗哥死后,《格尔尼卡》回归西班牙的呼声越来越高,但仍有两桩事情横在眼前。
一是画作的真正归属。
虽然毕加索和身边之人都曾提及,《格尔尼卡》是西班牙共和政府的订单,但为了给画家亲属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一个清楚的交待,西班牙人在将它迎回之前,还需找到关键证据。就在此时,当年西班牙驻法国大使阿拉奎斯唐的档案进入公众视线,里面有着共和国向毕加索支付15万法郎的明确记录。
安梁表示,不止一位历史学家怀疑,其实流亡的共和派早已握有证据,只是不想让佛朗哥借题发挥,才隐瞒了多年。
二是西班牙的民主化。
毕加索希望,祖国重归民主,画作方可回归。佛朗哥死后,虽然胡安·卡洛斯一世力挺民主,但西班牙左右两翼斗争依旧激烈,民主进程一波三折。
佛朗哥去世三周年之际,国民警卫队的特赫罗中校策划了“银河行动”,准备将苏亚雷斯首相与内阁成员一网打尽,扶植一个救国政府。不过行动尚未展开,阴谋就已败露。然而,政变未遂的特赫罗仅仅被羁押了7个月,就回到了军队任职,这又为1981年政变埋下了伏笔。

特赫罗政变
1981年年初,苏亚雷斯在左右两翼和分裂势力的围攻下左支右绌,辞去首相之职。2月23日,在首相权力交接的会议上,特赫罗卷土重来,带领200名荷枪实弹的宪兵杀入会场,扣押了与会人员。
但同“银河行动”一样,这次的政变并未经过缜密筹划。虽然特赫罗声称将组织军政府,却并无详细计划,甚至连拖哪位头面人物下水都不曾考虑。西班牙政治史上意义重大却又略带黑色幽默的一幕出现了,就在政变军官振振有词地疾呼“为了祖国”之时,胡安·卡洛斯一世发表电视讲话,坚决谴责了政变。失去最后借口的特赫罗束手就擒,民主化至此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这一年,《格尔尼卡》终于踏上了归国之路。
安梁称,据艺术史家考斯回忆,《格尔尼卡》被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取下之时,许多纽约人戴着黑色臂章,对它的离去表达哀悼,让人不由得感叹艺术的力量。

纪念《格尔尼卡》回归的邮票
不过《格尔尼卡》的传奇 ,没有随着回归而终结。
安梁提到,许多关于毕加索与《格尔尼卡》的著作里,都会提及一则轶闻——纳粹占领巴黎,一个军官闯进毕加索的画室,打量着《格尔尼卡》,问道:“这是你的画作?”毕加索答道:“不,这是你们的杰作!”
虽然根据考证,这故事显然是人们虚构的,在《格尔尼卡》离开巴黎之时,纳粹德国还没有对法国亮出利爪;但显而易见,《格尔尼卡》正逐渐成为控诉战争的符号。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乃至世界各地的种族骚动,都有人举着画作的复制品,呼吁和平降临。从日本到非洲,哪里有战争的伤痕,哪里就有对《格尔尼卡》的推崇。

2003年,当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联合国大厦向记者们介绍伊拉克战争进展时,细心的媒体猛然发现,不知何时,那幅著名的《格尔尼卡》挂毯被用蓝布遮盖起来。
政府发言人表示,遮住《格尔尼卡》,只是为了避免背景混乱。但人们更愿相信,这映射出鲍威尔的心虚。
显然,一块蓝布无法掩盖烹制战火的罪行,而蓝布之下的《格尔尼卡》,反而彰显出艺术跨越时空、直指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