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有不少发廊、洗足店,那些发廊妹白桦揣测是鸡。而这种类似红灯区的地方具体在哪儿他脑筋短路却想不起来。梦里等车的除他本人之外还有四个人,其他都远比他年轻,是分成三批上场的,就像话剧舞台上表演一样,甚至可能就是一场在聚光灯下的演出。他想起了学生时代自己着迷看的舞台戏。白桦最先站在汽车站上,紧接着登场的三个人,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女孩一个高瘦瓜子脸一个矮小并不胖却是粉团脸,都穿短袖白衬衣和一个豹花雪纺短裙一个薄荷绿短裙,书包反背在身后。男孩穿的黑白两色夹克和休闲裤。不过男孩还拄着双拐,有条腿齐膝盖以下锯掉了,他记得这孩子是自己精神病医院同病房的病友,告诉白桦腿是跳火车摔伤感染锯了的,不过他怎么会住进鹿蹄草医院呢?(不可能是政治问题)男孩愁眉苦脸告诉作家白桦是因为爱情。

为爱痴狂。

“被抛弃了?”马士青插一句嘴问。

“别忘了是我做的梦。”白桦说。

“他莫非是基佬?”

白桦手臂交叉枕在脑后轻轻儿摆了摆下巴。

“噢,我听出来了。”年轻人压低嗓子叫喊。

“什么?”

“你梦到的那个男孩肯定就是我!对不对?不方便说。我绝对没有猜错。”

白桦梦到的那个残疾人不光是他同室病友,也的确是马士青。但他只猜对了一半,残疾人不是玻璃反而是小色鬼,一个逗姑娘高手。他再次摇了摇头,只说截肢男孩长得帅呆了。他肯定会迷倒许多天真姑娘。他装得比任何同龄男生都更纯情。这个梦后半部分白桦并没说完两个人就起床了,因故事发展残酷而又可怕。残疾男孩把两个谈笑风生的女人带到一条小巷子的出租屋里奸杀后,搬运尸体,造成火车压死人假像。他甚至还有个帮手,也就是那第四个出场的人。

后来马士青带白桦去找袁家溪老寨山体滑坡遗址时,中途,经过麻风病老人住处,他又突然追问。作家于是便讲了汽车站上他们的对话。“你们怕不是处女了吧!”男孩说。

街灯的灯光斜照在他脸颊,光线冷冰冰,光芒带紫色。几粒粉刺好像带着点儿热量。

他装出满脸天真。

“当然不是。”

高瘦姑娘旁若无人说笑,粉团脸矮女人剪的齐刘海,一直抿着嘴巴笑,这样一来,倒显得像是两个大姐姐在挑逗天真无邪少年。男孩腮边飞起红晕,上半身摆动。他显得有些扭捏,腼腆。

矮女人到此刻没开口说话。瘦高姑娘继续说:“我俩都结婚了,不对,比如她(手指矮女孩)至少我晓得……(她假装掰手指头数)与七个男生发生过关系,我记不清有多少了,还有个当大官的老头。我俩都不喜欢对方隔着一层东西,你晓得这是什么原因吗?我就算是真不告诉你,像你这种聪明人肯定也猜得出来。”她叹了口气,“可惜我要是早点生个小孩就好了。我和她或者早当上奶奶了,也许就不会做鸡,不会得不治之症,也许就不会报复社会和男人。谁都别报怨,就算是找替身。”男孩问道:

“你俩死了吗?”

“死过无数次!”矮女人不笑了,最后连嘴都不张,只打了个手式。

白桦扭头并抬起下巴看小巷子好像拐了个弯,或者是爬坡,深处太黑。想起有一点像地区俱乐部对门邮电局附近某个地方,他只是觉得眼熟,仿佛患上健忘症。心又没像在精神病医院病床上那样安静。远处的路灯照得沥青路面冷光熠熠,微风吹起,晃动着树影。树叶沙沙响。

他的两只手分别抓住两个女孩(妓女?)各一只手轻轻摇晃。不太热烈的、带着点颤音的音乐从何深处穿透帷幕抵达。她俩都用另外空着的手举起来,伸出惨白食指,用指甲在他手背(疑惑手心)划来划去。

“姐姐,请你原谅我忍不住来看你。”

“来都已经来了,还说这种话有什么用。”

“你的生日那天我实在想来。噢,你没当真在生我气吧?”

“我真的好快活。好喜欢。你其实看得出来,我现在非常快活。”高瘦姑娘说。

“现在就去你选好的‘旅馆’开房。”矮女孩掉头说,“怎么样?”

男孩轻轻点点头,表示懂她的意思。此时,第四个连台词都没一句那人(白桦在梦里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到了跟前的,小眼睛像猫眼睛会射出电光。(这个帮凶)仿佛他开头一直就在。白桦嘴唇嗡动,但没敢吱声,看到的已经是那个人深沉背影。两个女孩像受魔法催眠,转身跟在后头朝小巷子慢腾腾走去。

拄双拐男孩在后面押解。

结果,听说这城市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也许是白桦醒来添加在尾巴上的,还具体把作案故事情节考虑老半天。

他当场坐掉光树叶的苦李树下依着红泽兰呆住了。脚边有坨火鸭的两种颜色的屎。

丁姿开车,带他老婆范雨素,他儿子一道去峡谷口石达开古战场写生。白桦误以为马士青也会同去,有画家当面现场指导这种机会非常难得,结果马士青并没有去。作家理解。

他早都说过,要带白桦爬山。他们俩去看袁家溪老寨。

“山体滑坡埋掉的,那个地方,现在,还看得出一些痕迹?”

“找。钻进深山老林会发现。”

歌手小蒋害怕,对翻越那种大山他说有恐惧症。黑人倒可能会感兴趣,他耐力、体力都好,张思别却故意对他偷梁换柱。趁天气好他俩打算找个地方钓冷水鱼。走过马士青家田,有股水从山洞流出来,一个阴潭,又成了条山溪,可能有不少鱼儿。马士青的弟弟和他弟弟的大儿子可以带他俩找那个隐藏在密林峡谷中的阴潭。八岁男孩跃跃欲试。歌手本也想钓鱼,黑人去他就不想去了,打算牵狗沿公路走路去看丁姿画风景画。狗这几天也确实拴瘦了,有点刨烦。人力资源要跟村民组长一起去找镇领导。

“啊,当真是各有安排。”

“你俩非翻山越岭去不可?”丁姿冷笑,“见了鬼,一个埋掉百把年的老寨有什么看头。”

“是历史。没文化真可怕。”白桦说,“看大自然的变迁,如何埋葬了历史。”

“噢,我可以开车送你俩一段路。”画家讨好地说。

“又不通公路,要就要坐船。”马士青说,“爬山近点。途中还有许多好风景不容错过。”

“半路不会遇到吃人的凶猛野兽。喊救命怕都没人听得见。”

“现在,早打光了。”马士青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堂叔叔插了句嘴说。

画家丁姿好像还特别不甘心似的。“你告诉我,那个叫什么地名奇特的地方?”他问。

“那里闹鬼。”一个女人突然说。

“什么?”歌手惊得从椅子上直接跳起来,“那么,你俩还非去不可?活得不耐烦。”

“肯定是迷信。”马士青说,“传说那些埋住的人觉得冤,阴魂不散。下雨天听到人哭。”

“有人打野猪看到过。”还是那个妇女坚持说。

“那你俩把我的狗牵去,这条匈牙利灵堤犬能够避邪。”

“种又不纯。”丁姿貌似气呼呼对歌手说。

“不带就算。”他说,“我还舍不得让它一道去疯。”

大家是差不多同时出门的。马士青背了个竹篾背篼,除少量食物,还有个双肩包,虽满看上去不重。白桦打空手。人力资源和组长开车到某个干部家去,有人招呼饭。歌手嫌带食物麻烦,只带水和狗粮,再说等他走到丁姿画画的地方,车上多的是东西吃。其余三路人马都带够糕点、煮鸡蛋、水果和洋芋。男孩替那两个扛钓鱼竿。马士青弟弟拿吃食和塑料桶。有四五个妇女送到地坝边长红泽兰的路口,有人还祝福他俩满载而归。乡下人对黑人的恐惧和排斥早都消失。“就等着喝鱼汤吧!”

路上有羊粪。

一些灰褐色马屎蛋。

八岁男孩穿双红色运动鞋冲在前面,连蹦带跳。他兴趣比大人浓得多。马士青家田在相反方向,他指给白桦看过,当然指的是一棵长在岩边或坎下掉光树叶的银杏树。歌手牵狗夹在长溜人中间。人力资源走最后头。出门五分钟后所有的人都分手走散了。

马士青引领着白桦穿过村寨中心。一条铺毛石的梯子坎路,弯弯曲曲,从岩头,小块窄土,攀附葛根藤和坎上坎下大笼大笼芭蕉,大片岩姜蕨、金毛狗和一株黑骨藤、三角梅旁边经过。左手边,路坎脚是老旧木楼,接连排着三栋,逼近了小路,屋檐已经伸到路上来,感觉个子高点得勾头走路。猜想前面地坝也肯定不宽。后阳沟太阴、又潮湿,看不到底。有个烂房子盖的杉树皮,上面有倒伏枯萎了的芜草。木楼朝一边歪斜,板璧颜色发黑。

路中间站着三只鸡,一只白色两只麻褐色,全是母鸡,见人走近也根本不避让。像排水沟的浅沟里头有个烧掉半边的树桩,马士青说大概是榉木树。堆着牵藤挂网覆盖的烂砖。盖芭茅草的搭木架子棚子堆着码放好锯好比人都高的杂木柴。路边一棵不知道是死是活速生杨树干上长了个增生菌类,像肿瘤,开头两人还误以为是马蜂窝。右手岩头上那家人木楼新得多,窗口挂着两大串包谷和两件看不出是长衫还是民族裙。有三条岔路,朝山上爬。

又有一栋木楼,芭蕉树遮住半边。地坝里有条细腰猎狗作势欲扑,被一根铁链扯回去,铁链绷得很紧,狗咆哮起来。主人走出门来喊住狗。马士青跟那个叔娘打了个招呼。

房档头拐了七十度弯后,开始爬坡。迎面有十把棵参天古树,不是整齐成排,而是在路两边起伏不大有原生石坡坎错落杂植,好像是香樟树,枝叶有疏有密,漏进虎皮光斑。这儿泥巴地几乎不长草,比较干净。有一条细流山溪,从高坎下沟中堆乱石夹缝中若隐若现流过。听得见欢快水声。马士青告诉白桦说,沟尽头是个龙洞,他家引去家的也就是这股水。

“但灌田不是。”他说。

经过小地名叫蜘蛛抱蛋的地方——因路两边长着许多这种植物得名——马士青指着大笼大笼结红果子的带刺灌木背后一条沟告诉白桦原先(他小时候)这儿他家有五小块田,合起来十挑米,被泥石流盖了。那种红果子当地人叫什么植物年轻厨师不知道,他读大学时在学校图书馆查阅过,仍然没眉目,反正不是火棘,救军粮不是藤本,没看到哪个吃这种玩意儿。有种小叶子基本接近三角形细藤牵很长,地下有大块根,挖出来倒是可以烧来吃。

从前在坡上放牛等牛吃它的草,孩子和老头,就算是半疯老头一般都爱带着一把大板锄去,先拣干柴烧起堆头,然后找满山遍野缠在灌木、草上这种小叶细藤理到根就挖,有许多不好挖,夹在石旮旯里头,块根又脆,容易挖断,挖出一窝就够午饭了。多余的带回家晒干磨面还能够做豆腐。而挖过的那地方呢,只要是挖的那个人不贪心,第二年还会重新长出来。

白桦于是便想,那可真是乡下穷人的天然粮仓,放牛生活就算不像文人墨客想像得那样浪漫,还是颇为有些乐趣。他们沿荒烟漫草紧夹山道(有点压抑)朝山头上爬得汗流浃背,在稍平整点的地方有乡民用刨光皮的杉树打横钉在低矮木桩上,大概是背柴背粮食背肥料路过时便于休息,这里的人把凡事都考虑得这样周到,莫非石头上不能坐歇气?马士青说合适石头你得拿眼角角到处找,保不住栽岩底下,有规划,晓得应该坚持走到什么地方可以歇歇脚,也算是有了奔头。意思是把长路分成了好几截一样。

(他带着几分神秘的口吻,脸色有一些异样,怎么说呢,涂抹上一层紫蓝色。嘴角僵硬。开头,我以为是阳光,想当然我的脸颊颜色也会落上这种诡谲。勾头细想天空晴朗,月光才会这样虚幻不实。他告诉我那个歌手带着他的外国狗朝大江下游走了,信不信,马士青还和我打赌,歌手和狗都肯定没打算去看丁姿画画,他对古战场不感兴趣。我不是怀疑他莫名其妙说出来的这件事情本身。事本身没让我吃惊。事实上我大概也知道小蒋对写生卡不进眼睛,换句话说,他觉得音乐才是艺术。何况他的行为举止每每出人意料。

而是年轻厨师语气。咕哝。他怪腔怪调。声音飘浮不定。完全就不像他平时那种声音。莫非,有哪个幽灵借了他的嘴向我发出警告。我想起一种神奇的魔力,那是鬼师要借助于法器,化纸,念几句咒语才能够达到的效果,所谓走阴。如何会平白无故,突如其来。我没感到害怕,可能我没按他指点看到藏在迷蒙雾气背后那种东西。我思路在另外一个方向。所以我仅仅是在怀疑。我居然跟他对话。

他说快看,快看,歌手和狗走进了青龙滩,走进去了。

怎么样?

我们本地人都从来不去那个地方。

我听到对面坡针叶林里有点什么动静。会不会是大动物经过呢。却看到跳跃的一连串光晕,在鸟巢蕨那儿。本地人按照代代相传的古老习惯,对大自然一些巧合现像,怪力乱神,歌手不信邪,他也从未听人说起过关于青龙滩的故事,保不住那儿就是有条大蛇。但狗应该对危险比人警觉,连狗都没有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