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陈之佛老师

■ 吴冠中

躯体的巨大愈远而愈见其小,精神的伟大愈远则愈见其光辉。上世纪30年代学艺之初,读过陈之佛所著关于美术史、图案构成、艺术概论等启蒙读物,后来才知他主要是一位颇具特色的著名工笔画家。1942年我毕业于国立艺专,时任校长吕凤子属传统画家,但个性鲜明,力主创新,对西洋画更无派系之成见。承蒙他对我的青睐,说定要留我在校任助教。我心里感激,因当时工作难找,留校任教是美差。但刚到暑假,吕凤子卸职了,部派陈之佛继任校长,吕凤子特为我写了封介绍信向陈之佛推荐聘任我。

我持信找到沙坪坝陈家,陈读信后满面笑容,满口欢迎我留校。陈时任中央大学的教授,属徐悲鸿的势力范围,徐派师生和林风眠系统的师生是格格不入的,而陈之佛却亲切真诚地对待我这个异派青年,我感到这位矮矮的老人确具学者风度,更怀慈母心肠。后来我因接受了重庆大学建筑系助教的聘书,为了到与重庆大学毗邻的中央大学旁听法文及文史课程,我放弃了母校的教职,为此专门到陈老家说明缘由并感谢他的盛意。本不相识的陈之佛给我留下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

陈之佛任艺专校长,但他家仍住沙坪坝中央大学宿舍内,与艺专隔着嘉陵江,往返须渡江。我住沙坪坝重庆大学助教宿舍,遇合适的假期就去陈老师家拜访,听他谈为人从艺的金玉之言。他说:艺术家无艺术的修养,这是“假艺术家”;人而无艺术的修养,无以名之,名之曰“废人”,所谓废人,并非五官四肢缺了一端,而是缺少了一点“人格”。

先前,我对工笔画并不重视,觉得精力都用在“工细”上,离艺术愈来愈远。但陈之佛的工笔画却具写意画的情趣,他的作品繁中求动,有异于一般工笔画专注于物象的描摹刻画而效果往往如模型般呆滞。分析陈老的表现手法,他用大弧线、直线、曲线、折线、块面对照、线面之撞击与拥抱……这些拓展了的表现手法与吸取了西方的构成及日本的装饰风有因缘。陈老设色雅致、素净,即或许多红花绿叶、蓝翎鲜果,亦皆融入全局谐和中,这是众所周知的陈画特色。寓艳于雅,是独创之果,是陈家意境。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巨幅《松龄鹤寿》(1959年作,148cm×296cm),原作不知今存何处,我每次在人民大会堂江苏厅大门口看到此作的苏绣复制品,总多次徘徊观摩。(文章来源:艺术镜报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