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美术馆中青年艺术家提名展

四四四十——任四四水墨艺术展

主办单位:深圳市关山月美术馆

展览时间:2021年10月28日—11月7日

展览地点:深圳市关山月美术馆E厅

水墨:心灵安顿的所在

——从四四的几幅作品谈起

文/刘子建

(深圳大学美术系教授、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水墨真是一个心灵可以安顿的所在么?四四在创作随笔中回答说:“冥想过后,最好的答案应是用自己的双手与灵魂来求证。”说来简单,做起来其实很难。四四举安塞尔姆?基弗为例,说即使沙子、尘土、麦秸在他手中都能被赋予精神性。四四创作不用沙子、尘土、麦秸,攥在手里的只有水墨与宣纸和新媒介,但他认为道理是一样的:“媒介是一种手段,作品中包含了多少对自然、生命的思考,用自己的语言和方法给说出来,这很重要。”四四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写的是石涛,着眼点是分析石涛画面上的“点”。石涛说自己是“万点恶墨”,四四补了一句“满纸飞动”,便用它做了论文的标题。四四对传统水墨的研究是下过功夫的,但用的方法不是老气横秋的那一套,这大概和他同时擅长书籍装帧有关,他设计的《书与法》,得过“2012年度中国最美图书奖”。

从安塞尔姆?基弗扯到石涛,皆因有石涛的名言在:“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说明他们的艺术精神是相通的。四四总结为:“使用媒介的手法,不仅是造型表现的技术手段,更包涵着画家的情感,是画家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情感图式,它们既是形式语言,同时又是审美的内容。”道理很明白,践行起来就全靠才情与智慧了。四四这些年来一直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做,作品涉猎的题材也不少,想法也多,表现的手段亦变化多端,难能可贵的是做得还真不错。

呓语 100x70cm木板、水、墨、宣纸 2009

呓语(局部)

《呓语》系列是四四早期的作品,灵感来自“字牌”,创作于2009年。水墨摇曳,字符将被消融,残剩者语焉不详,形容起来,大概就只能称之为“呓语”吧。四四说的“字牌”指的是中国唐宋时期就有,明代之后流行于民间富有强烈地方特色的纸牌游戏。作为中国农耕文明中曾经的一抹亮色,直到带着工业文明背景的“扑克”闯入中国,复又遭至新娱乐游戏盛行的今天,年轻人几乎无人问津,它正在逐渐消亡。

湮灭前的悲哀与遗憾莫过于稀里糊涂,就像《呓语》里渐渐沉没的字符,真的是无可奈何。四四应该是对“字牌”注定消亡这件事感触颇深,不然他不会说:“我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种图形语言来表达我的情感。我从‘字牌’游戏中提炼出字体基本形态,通过对字体的解构与重构,打散与变形,构建一种似图非图,似字非字的视觉符号。在具体创作中,我把从这套‘字体’视觉符号,以木板雕刻,水墨冲染,覆以宣纸水印而成,这是我利用传统水印技法结合设计语言进行的一种探索,同时也是尝试将文字元素融入水墨作品创作中的一种尝试。”在有感于旧事物消亡这件事上,四四是清醒的,既不是稀里糊涂,也没觉得无可奈何,倒是从中产生了语言创造的欲望,这促使他去探索与之内容匹配的表现形式。

这个解释很重要。为什么?因为眼睛盯着“字牌”却能把“字牌”弄没有了,四四之所以能做到化有形为无形,变浅显为深刻,靠的就是“寻找属于自己的图形语言表达我的情感”这个意愿。所以说,四四早期作品中体现出来的这种特质,是可以作为观者进入或理解四四艺术的一个角度或一条线索——无论如何变换作品的题材,表现形式截然有别,因循的都是不变的逻辑:现象只是现象本身,作品要表达的是作者自已的心情,对语言的创造来说,现象只是它借题发挥的起因。

山语之一 木板、水、墨、宣纸 2019

山语之二 木板、水、墨、宣纸 2019

既是起因,现象也很重要,所以四四非常重视日常和对身边事物的观察。在他的自述中常能见到这样的句子:上班途中常被车窗外浮动的一树一木、一人一物所触动……;这是整理儿子的玩具而画的作品……;望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基于我对身处的生存环境的观察……等等。就是说,他是基于对现象的判断和反省,然后选择最合适的的图形和方法把它们和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没有现存合适的,就创造。后一点尤为重要,它能保证既不跟随古人脚印亦步亦趋,亦非另辟捷径凌空飞步,而是要绞尽脑汁穷追不舍暂时还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只属于你个人的方法。

山语(局部)

《山语》系列作于2019年,是2009年的《呓语》系列的延伸,四四说他“关注文字、水墨、拓印之间的关系,自然和游走之间的思相似处是一样的,纸牌不是纸牌,山水不是山水。同样是“基于我对身处的生存环境的观察、判断和反省而创作的。”《山语》已经不是中国画里通常意义上的山水画了,要把文字、水墨、拓印之间的关系与自然和游走之间的思考,让一座山统统兜起来,只能选择抽象。还有水墨的流变、肌理的质感与平面构成的关系,这些都是构成《山语》思想性、艺术性必不可少的语言因素,纯粹属于技术问题,却也是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文化素养。

无象90x90cm 纸本水墨拼贴 2013

都市万花筒纸本水墨拼贴 140x95cm2016

都市万花筒(局部)

四四2014年创作的《无象》与《都市万花筒》值得一提。通过四四的自述,我们大致清楚了他的创作动机。四四说:“这组作品是借鉴数码图像中的马赛克形式创作的拼纸作品,将两幅独立且图像单纯的水墨作品裁切成条,进行十字编织,形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最终将两幅作品汇成一张具有歧义的新图像。”四四的构思果真巧妙,不仅把两张图毁成细条,还要再用十字编织加以拼接,整个过程是一个现代版的都市喻言。深圳就是这样建起来的,一个小渔村,把地平了,把房舍畜栏推了,把小溪河流海水填了,高架桥和大楼就就建在它的上面,一个崭新的现代化的都市眨眼间拔地而起,大楼林立越建越高越密,天空成了人头顶上的碎片,城市的路或街道的名字还叫村,楼宇却都叫大厦、华庭、豪苑或外国名字。这并非是四四一个人见到的繁华,但只有四四一个人想到了要这样表现它。无论是数码图像马赛克表示的复盖遮挡,还是十字编显示的密实叠加,四四拼成的都市景观,既繁华如万花筒又密实得令人窒息。在人与自然愈加疏离的今天,四四描绘的景观或许能让我们对现代化多一分清醒,多一点反思!就因为这两幅作品,我就该偏爱四四的艺术:它把问题提得即睿智又机敏、表现出来既深刻又有趣,充满哲理又不失高贵的审美品格,这是我目力所见看到表现现代都市最有意思和最优秀的作品。

幻城 0702纸本水墨 165x80cm2017

幻城 0701(局部)

作于 2017年的《幻城》,便可作为《无象》与《都市万花筒》意义的补充。如果说《无象》与《都市万花筒》还存有都市的轮廊,有轮廊便还有一线天空,那《幻城》密密麻麻的点堵满画面,视觉感受就只有一片眼花了乱了。“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雷、如电,一切如是,一切如空……《幻城》以笔、墨、宣纸为载体,用‘抽象’的点线将城市中的人、车、建筑及环境消解,用干湿浓淡焦的墨,自由游走的点、线,呈现出人、物的飘浮与游离,暗合都市生命的自然呼吸。我们身处的都市越来越大,灵魂可以栖居的空间却越来越小,现实使我们囿于浅近狭小之境,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精神生活却越来越贫乏。《幻城》是我关注身边都市有感而‘画’”。

四四的独白似乎让人产生走投无路的感觉。但我并不担心。一个人的偏执到不了疯子的程度,在日常的生活里还是能感受到亲切与温暖的。把视角收回来又放低一些,眼光看出去便是另外的东西,所以,在实验性水墨画之外,四四也有专注于物象的刻画和偏重笔墨趣味的作品,如《十米之内》、《乔治的玩具》和《食色》等等。如是不告诉你它们的作者是四四,你会误以为是他人的作品。这正是四四能变通的地方.他不仅能从书籍装帧设计一步跨到水墨画创作,还能从实验性水墨转而投向温和的写意。

十米之内纸本水墨 35x280cm2021

乔治的玩具纸本水墨 68x68cm2020

食色纸本水墨 30x35cmx152021

四四这些取材于日常生活的作品,画上的东西随手都能捡来,算不上重大题材,标题也很直白,这些反到证明了四四在生活里面是一个细心周到的人。日常生活平凡琐碎,但若能留意它的细节,也能从中咀嚼出点意思来,拿《十米之内》来说,四四在自己的驾座里,从车窗望向十米内的车和人,他知道,你看别人,别人也在看你,原来大家都是这样在生活。就这么一望,不仅有些感动,还生出了要画下来的念头。四四原话是这样说的:“自己经常被上下班路上车窗外浮动的一树一木,一人一物所触动,因为街道的转折和建筑物的堵塞,窗外的视野景观超不过十米。都市空间的扁平和时间的多重性,都市人的视野不可能像古人那样的目接苍穹。作为此时的都市人,望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时常有用画笔记录下来的冲动。”

还有在家里整理儿子的玩具,看它们铺满一地,就会想到自已小时候什么玩具都没有,而现在的小人儿真是幸福,便会情不自禁感叹一句:时代真的变了。这些玩具,陪伴了儿女成长,也承载着父母的记忆,这就是四四想用画记下它们的理由或动机。还有《食色》画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望它们一眼舌尖的味蕾就全都开了。中国人好吃会吃,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所以电视台才会直接把一档节目叫作“舌尖上的中国”。吃的事天天在眼前发生,还因为吃得太多太好,现在患三高的病人也特别多。这《食色》仿佛是一面镱子,照出了人类贪欲无度的可怕。现在就是再有人画虾,还有谁能似齐白石的心境画出虾的透明和生趣盎然?是时过境迁,人停在事物上的眼光早都变了。四四知道他画食材是不适合用抽象的形式和太过实验性手段的,那些手段太过隆重,往往盖住了题材直接就是观念或成了内容。而记录这些日常生活折皱里的不经意与无所谓,感觉应该像札记随笔,一定不要扭怩作态故作高深。四四想到了笔墨的直接、单纯和色不碍墨的古训。

四四清楚传统笔墨的高度,他说“宣纸、笔墨作为一种媒介同时具有文化的双重属性,它提供丰富养分的同时也预设了诸多的限制,宣纸毛笔的特性让你要用较长时间来熟悉它,它承载的笔墨,所追求的是形而上的东西,更是需要长时间的浸染。”这话的潜台词是:笔墨不能胡来。考虑到四四还说过他一想到“中国画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生存之道,以及当下中国画展览中千篇一律的图式、遗神取貌的审美趣味,心中诚惶诚恐”,便知通四四注定安分不了,他是一定要弄出点自己的名堂来的,结果就有了《十米之内》、《乔治的玩具》、《食色》上不一般的水墨表情,并用它刷新了我们对水墨质感与美感的认知。

《乔治的玩具》是不能抽象到无形的,否则乔冶的世界就不复存在了。但问题是,如实描摹一堆玩具,除了能满足自己感情上的需要,对其他人能有多大的意思?如果同样的问题问齐白石,如实描摹一只虾有什么意思?齐白石会告诉你,我用我的笔墨来画,虾就有了意思。实情就是如此,欣赏者接受一只纸上的虾是因为它是一张画,认可它是一张画的标准是它有好的笔墨,虾负载的意思因好的笔墨为欣赏者津津乐道。其实一幅画就是要给欣赏者奉上双重的可爱——内客的可爱与笔墨的可爱,只有这样,当画作被欣赏时,个体的呢喃与他人的内心才会产生共鸣。四四深谙语言通灵的道理,他对这堆玩具的爱意愈深,对表现它们的笔墨的要求就愈高,就会想着法子让笔墨变得有趣和耐看。

乔治的玩具(局部)

《乔治的玩具》上的水墨很有味道,它特珠的味道和齐白石的乃至先前所见过的味道都不同,这归功于他使用水墨有一套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用了宿墨,宿墨本来会有沉淀,但他嫌过于浅白,复又以硫磺腐蚀铜板得到的微妙颗粒增加其肌理。虽硫磺作用铜板形成肌理的机致非常敏感,很难掌控,但出来的效果绝对奇妙,使水墨媒介细润的质性更具质感——精妙的墨色层次,含蓄丰富的肌理,沉淀产生的宁静,有种时光已被定格的感觉。这样的墨象是经得起仔细品味的,自然,一并值得珍惜的还有画中的玩具和它承载的人之常情。

食色

顺着这样的思路看他的《十米之内》和《食色》,在表现活人世界的《十米之内》上,笔墨就显得更加自然与活泼,线条与墨团的交落有致,更是把十米内的空间拉开了。而《食色》表现的是失去生命的一溜食材,用单色水墨处理,暗示了它们在生命终结点上的一致性,纯粹的黑白没带任何颜色,是因为颜色对死亡已无意义。这样分析或许不合四四的本意,但我想欣费者喜欢一件作品,总是有自己的理由。《食色》由众多单幅画面组合,赤裸裸的罗列,直接得就像是看图识字。

上面五千多字写得都是喧嚣嘈杂、鲜活生动的人世间,对应的是与之相关的作品。其实,四四还画过一张《须弥山卷》,他把须弥山画成了骷髅山,想象人死后的空寂。须弥山是佛教中的神山,为天帝所居,由七山八海四大洲构成的一个高妙安明世界。而骷髅山是《西游记》里的神话,阴森恐怖,百骨洞里住的是妖精。化须弥山为骷髅山,这个掉包的手段甚称一绝。四四解释说:“这个跟都市长卷(指《十米之内》,作者注)系列,一个入世一个出世。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空之又空,一法常存。人人都有一个想象中的彼岸,但都挣脱不了现世这张网,想在《须弥山卷》里传达一种生与死,戏剧性和荒诞的情绪。”

须弥山纸本水墨 32x720cm2021

说的大多是佛家的意思,不好理解,翻成大白话就是外在为空,内在为本,表象为空,实质为本。人的苦和烦恼都是虚妄产生的,终不过还是红颜白骨,粉黛骷髅,万事皆空。

四四折服其中的道理,《须弥山卷》算是他的心得。他选择了长卷的形式,顺序由右看向左,开始是佛塔,结束是佛塔,表达他的善意。据说佛塔可助众生解脱苦难,取得安乐。两塔之间的佛的手印,印语无畏,意思是让众生心安,不要怕;罟网、意在一网打尽,谁也跑不了;瘦石漏皱嶙峋,隐喻骷髅山谲诡。骷髅里就数人的最惨,破碎零落,不如两只鸟,骨架子还在。看清这个组合捉摸过它的隐语,觉得把道理说得过于决澈难免残酷,但敛容危坐确能促人反省。

《须弥山卷》的笔墨却是中正雅和的,是传统文人寄情山水多用的手法,勾皱点染,样样周全。勾勒罟网线条的笔锋,游走得如此轻松自由。假山石上的勾皴点染,笔墨灵秀松动。骷髅意笔双勾,线条干净利落。有几处山石墨色略重,用的是拓印渍墨的技法,既是画面布局的需要,又呼应了骷髅破碎的造型,既增加了水墨的层次,又平添了墨色的趣味。画骷髅的画总是诡异得很,比如宋人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幽默生动,大人小儿盯着那骷髅看得是津津有味,至今也无法破释它到底要说什么。《须弥山卷》扫眼一看,以为是元人一路的山水画,萧散简远,别有一番春郊野逸的韵致。四四一改实验性水墨的做法,把《须弥山卷》画得如此文气,他想的是这种伤感、淡泊、孤寂的意思只可以轻言细语地说。

绕了一个大圈,说了那么多的话,就是想回答文章开头的那个问题:水墨是不是心灵可以安顿的所在?欣赏过了四四的创作,又听了他自己的解释,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一个过来的人说:人生本可选择的不多,不由你嫌寒憎暑,怎么浪费和折磨的处境,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看四四在水墨创作中不断转换的题材,不断改变的表现手法,情感与态度配合得如此默契:该冷敛时冷敛,该温柔时温柔,该创造时创造,该守成时守成,该抽象时抽象,该直白时直白,真个是随心所欲。他的才情与任性只有在水墨里才能得到天高地阔般的包容,因而他的心灵在这里感到了舒展的自由。可以这样说,四四心灵的安顿,是他用自己的双手与灵魂求证来的。这个愿景,对多数人来说注定是得不到的,因为他们不仅没有去求证,甚至连心灵寓所这回事都不知道。通常情况,追求心灵生活的人注定是孤独的,但我相信四四是不会孤独的,他应该就是那种明白过来的人。因为我从他的作品中不仅看到了艺术的真诚,还看到了他对世俗的关怀,对人间温情的珍爱。

2021,10,4,于中山翠亨

“四四四十——任四四水墨艺术展”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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