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看,设计师高健维的工作室不过是一座不起眼的民宅。可是走进去,却能让人肾上腺素激增。
我们首先看到了一只宠物蜥蜴。只见它一动不动地躲在白炽灯下,把自己埋藏在一堆枯木杂草中间。偶尔挪动一下,让原先没注意到它的人心脏一阵猛跳。
墙上挂的昆虫标本,翅膀的透明度和色泽都逼真得让人咋舌,据说能保持30 年不改变。有些受保护的昆虫数量极其有限,一年全球贸易只限300 只。从预订到拿到昆虫标本,有时要等上两三年。
也许是带着炫耀的心态,高健维把自己的“藏品”放在工作室的每一个犄角旮旯:会议桌上、移门大橱里、抽屉里、九宫橱里……到处都是。如果锈迹斑斑的铸铁玩具、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盒、带六个镜头的摄影机还无法提起你的兴致,那就让高健维翻出杀手锏:零件齐备的家用绞肉机、带着针头的玻璃注射器、医生打开患者胸腔的刀锯、手术刀和手术钳……最主要的是,这些“藏品”至少也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
收藏是高健维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小学一年级用的铅笔我还留着,最喜欢的百奇包装盒也留着,在法国坐地铁积累下来的地铁票不经意间就集满了一盒子,平时看到漂亮的彩带甚至连颗小螺丝也保存着。”
对于设计师身份的高健维来说,这些杂物是他设计的参考,是遇到瓶颈时的灵感源泉,至少也是他心情不好时足以感到慰藉的工具。他从法国来到上海,不辞劳苦地搬了1 吨重的物品。
在这些杂乱的藏品中,有一个大蒜形的金属编织物,区区几根歪歪扭扭的铁丝,勾勒出大蒜扁圆的身躯,一看就知道出自手工。这个看似普通的大蒜是他工作室的标志物。“大蒜是种奇妙的植物,外表圆润可爱,但要靠近品尝时,它却显露出爆炸性的冲击力,在烹饪中也因为有了它而产生各种千变万化的美味。”高健维说——他的工作室也起名为Garlic Design(大蒜设计)。
在收藏中学习
“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什么都想学。有一天突然喜欢上了瓷器和玻璃,我就立刻去学,把相关的书和资料都拿出来读。学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转向另一个领域,又开始研究笔墨纸砚。”高健维把这种称为“跃式学习”。
求学过程也是如此。在台湾时,高健维在技校里学习了广告设计,升入本科时学习纯艺术,在法国念硕士时学习数码艺术动画导演,也就是怎么拍3D动画。虽然从事艺术设计行当,可他从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高健维的收藏种类繁多,难以分门别类,涉及到日常生活用品(如绞肉机、咖啡机、雨伞)、医学用品(手术刀、注射器)、玩具(公仔、铁皮玩具)、摄影摄像器材、纸张卡片(车票、扑克)、材料库(螺丝、五金、木头、石头)、报纸杂志和地图的印刷模板……更有无法归类的:买第一根腊肠赠送的切刀、称鱼重量和测量鱼长度的两用量具、自行车上挂的油灯、像阿拉丁神灯的油罐、1910 年出产的用纸卷代替木棒的火柴……
每收藏一样东西,高健维都花很多工夫研究一番。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为什么它们逐渐消失了?什么时候从铸铁变成合金?什么时候从手工制造变成机械制造?为什么从方的变成圆的?跟人们的生活习惯有什么关系?他这样不停地问自己,直到弄明白为止就会转向下一个研究方向。
在法国留学十年期间,高健维有很多时间都在巴黎的圣图安跳蚤市场闲逛。这个全世界最大的跳蚤市场坐落于巴黎市区,占地7 万平方米,拥有12个分市场和2500 多摊位,有专营19 世纪和20 世纪高档名牌物品的古玩商铺,有出售邮票、航海纪念品、古旧家具的专卖店,有专售古青铜器、艺术品、名家绘画真迹和文物典藏的专营店铺。从可以装在口袋里带走的陈年精品葡萄酒,到巨大的城堡盘梯在这里都不难寻到。“如果不是这个跳蚤市场,我根本就不会知道绞肉机也会有那么多学问。”高健维说。
圣图安的特点不仅在于东西全,还在于摊主“狂”。一些店铺专业到只有懂行的专家或发烧友才敢光顾,另一些声明只接待专业人士。高健维常常会和摊主们讨论藏品的用途,也从摊主那里学到了很多很有用的知识。混熟了以后,通常能以比较便宜的价格买到他要的东西。
辨别一件物品的年代,有一些很重要的参照;少许掌握一点,也能把自己武装成半个行家。“通常,纯铸铁的物品出现时间最早,加入合金的要晚些,再往后面就是塑料;相对简单的打磨多出自手工,而相对复杂的形状多出自机械……”
即便是最常见的生活用品,在设计上也有很多学问。高健维告诉我们,著名的法国汽车品牌标致,最早是从生产农具和绞肉机、咖啡机这样的生活用品起家的。今天,虽说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阶段,可绞肉机、咖啡机的设计和工作原理却基本没有变化,关键的零部件还是那几样。“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
他从工业革命后不久就诞生的家用绞肉机上,发现了人体工程学的运用。“这门学科其实在1950 年代以后才被当成一种学科来研究,之前只是一些很有经验的工人无意中运用。”研究之后,高健维发现,欧洲的产品设计宗旨是要让人舒服,而中国更关注礼仪,“仪表要正”。很典型的例子是明代官椅,靠背完全竖直,坐上去很不舒服;枕头也一样,一直没有软枕头,而农家用的荞麦枕被达官贵人们说成“不合乎礼”。
在收藏中了解设计
“收藏需要很高的价钱?不应该。”高健维用二三十法郎买到的绞肉机,现在能卖到40 欧元。“我认为这种涨价是不合理的。跳蚤市场的意义一开始并不是为了收藏,而是把不需要的东西拿出来卖,把需要的东西买走。我很反对用炒作的手法对待艺术品市场和古董市场。”
虽然他很喜欢收藏和研究文房四宝,但很少出手购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价格太离谱。“稀缺的东西应该由国家去管理,很多收藏的东西并不是稀缺资源,只是在一小群人中流传,对一些人很值钱的东西对另一些人毫无价值。根本没有必要把二手市场的东西炒得那么贵。”
他很推崇欧洲流行的跳蚤文化。“中国人对老东西有种错误的认识,认为老的就是不好的、应该淘汰的,宁愿花钱去买新的。要说环保,欧洲的跳蚤市场是对‘环保’二字最好的实践。”兴致高的时候,高健维会把那些古老的、看似将要报废的手摇磨咖啡豆机拿出来用,咖啡粉一样研磨得很细致,煮出来的咖啡品质丝毫不逊于全自动咖啡机。感受着旋轴与咖啡豆的摩擦,细听咖啡变成粉末的声音,再品尝亲手磨出来的手工咖啡,比坐着干等咖啡煮开有趣得多。
一把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生产的女士雨伞也是高健维的大爱。直到现在,下雨的时候,他都会带上这把雨伞“华丽”出行。伞面是渐变的珍珠紫色,伞柄部分由银器手工打磨而成。由此高健维估计,这把伞应该出自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普通家庭不可能在伞柄上裹银。这把伞的身价不可低估,最主要的是伞面、伞骨和伞柄都是原件,没有修补的痕迹。雨伞的材料很特别,有一次,高健维要为一个活动设计雨伞纪念品,他把这把伞拿去给很有经验的中国雨伞制造商,制造商告诉他,现在找不到这样的布料了。
高健维对铸铁产品有着浓厚的兴趣。“一是喜欢那种沉重的感觉,另外铸铁工艺很值得玩味。一个完整的机器身上,摸不到一条开模线的痕迹。以前的人太用心了,现在人真要自愧不如。由于出自手工,每一个产品都有不一样的地方,哪怕是因为冷却时没有处理好留下的气泡痕迹,也因为瑕疵而带上了强烈的个性。”
设计的精髓是一脉相承的。高健维把从那些年过半百的普通用品身上学到的东西,用在自己的设计上。刚来上海时,为了熟悉国内的设计圈子,了解自己将来要和哪些人打交道,他在同济大学艺术设计系担任讲师。
他告诉我们,设计其实就是走在消费者前面,就是和消费者勾心斗角。在法国时,高健维帮万宝路香烟设计了一系列概念包装盒。这些极其简单的创意,对产品的形象和消费者的消费习惯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其中一个将原本完整的香烟盒竖着从中间截断。翻开后增加了相当于一个正面的包装面积。“因为欧洲烟草协会规定,香烟包装盒上警语面积不少于1/3。合在一起的时候,香烟的包装符合要求,可是翻开后,香烟产品的信息无形中就增加了。”
另一个设计是在烟盒里附上呕吐袋一样的卷纸包。“这是针对沙滩特别设计的。如果烟盒里附上‘烟灰缸’,就可以杜绝人们在沙滩上乱丢烟蒂的行为。这个设计让烟盒和烟灰缸完美结合,让抽烟族不再在城市中乱丢烟蒂,改善了香烟在人们大脑中的不健康不卫生的形象。”可是把呕吐袋放在烟盒内还是放在烟盒外,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如果放在烟盒里,抽烟的人就有机会打开以后再抽一根,而不是直接把烟头扔进烟灰缸;如果把呕吐袋放在烟盒外,抽烟人不会打开烟盒,就不会促进再次消费。设计的细微变化可以影响消费者的习惯,消费者不会发现其中的玄机。跟消费者勾心斗角的同时,我们做得合情合理。”
高健维的收藏世界 家用绞肉机
在厨房用品里,绞肉机是个例外。锅、勺子可能一用就是几千年,可绞肉机是一种过渡产品。当经济增长到一定程度,人们开始需要吃精致一点的食物,工业机械具备了大批量生产的能力时,绞肉机才诞生。
高健维买到的一台绞肉机已经刷上了蓝色的外漆,生产于1960 年代。由此他推断,1970年代以后,欧洲家庭里基本看不到绞肉机的身影了。“家用绞肉机的历史不超过100 年,辉煌时期也就50 年左右。”
绞肉机最辉煌的年代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绞肉机内壁附有瓷胎,不是简单的使用铸铁,而是加入了瓷器,内壁更光滑,更好清理,不会生锈,绞出来的肉不会有铁腥味。内附瓷胎的绞肉机在比较富有的家庭中才会出现,容量大,绞肉速度快,绞磨更细。到了晚期,有些绞肉机已经在底部装上了遇水即能吸在桌面上的设计,零部件的造型相对复杂,由此可知是模具铸成的。
在100 年的时间里,绞肉机的基本设计和操作原理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利用水平的螺旋传输带,挤压肉类通过尖锐的刀刃。绞肉机多采用曲柄而非直柄,因为直柄的力量输出比曲柄要小。“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已经是最早的人体工程学。”
高健维收藏了一个产自1904 年的美国绞肉机。机身上烙有箭头一样的标志,细看一下会发现,这三个箭头分别代表了“粗、中等、细”这个选项。操作的时候,只要旋动按钮,带动绞杆升缩,绞出来的肉就会有粗细之分,不像其他的绞肉机需要通过更换刀头来改变肉的粗细。这样特别的设计为什么没有推广?高健维认为,可能是设计的缺陷导致肉类容易溢出。
铁皮玩具
任何叫得出名字的玩具公仔,高健维都有收藏,他曾设计过供白领在办公室里把玩的玩具。铸铁玩具是铁皮玩具的前身。“铸铁玩具只在美国有。”高健维觉得,这应该是由美国西部拓荒和大迁徙的历史决定的。“在那样的情况下,玩具必须制作得越简单越好,再怎么摔怎么撞也不会坏,非常坚固。”同时期的欧洲铁制玩具已经出现了轻巧精致化的火车、汽车、坦克车模型,而美国还保持着铸铁的玩具体系。
直到1950 年代以后,铁皮玩具彻底取代了铸铁玩具。铁皮玩具是薄薄的两片铁皮合起来,而铸铁玩具是厚厚的两块铁合起来。在追求低成本、高产量和便捷运输的时候,铸铁玩具注定被淘汰。随后,塑料玩具取代铁皮玩具,铁皮玩具曾经一度消失,直到1990 年代以后,市场上出现了复刻的铁皮玩具。1995 年以后,一个香港人把复刻的铁皮玩具卖到中国内地。
素描中最难的是用一根线条来诠释丰富的内容,铸铁玩具也一样,用最少的原件诠释最多的东西。“隐匿了很多细节, 凸显了另一些细节,把有特征的细节放大,一看就是经过了大脑思考的。不像铁皮玩具只是纯粹的拷贝,不分轻重地显示一切细节。因而铸铁玩具的艺术感比铁皮玩具强很多。”
百奇包装盒
百奇的包装盒是个非常有趣的设计参考。从包装的进步上可以发现,早期的包装盒撕开以后会留下一道缺口,更新的百奇包装盒无论是开启还是闭合,都不会破坏原来的完整和美观性。
另一方面,也能看出百奇从贩售到行销的转变。原始的百奇只有巧克力味,后来出现草莓味。“接下来还能卖什么?于是就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口味,但都是时间限定版和区域限定版的,让消费者有期待。”
1990 年代以后,百奇食品中出现了水果果肉。因为研究发现,果肉能促进乳酸降解,帮助消化。但前提是,果肉要能烘干到足够干燥储存,而且能保持果肉味。一开始只是一点果屑,但后来才有大块果肉出现,28%、40%、50%越来越多。但经过市场的测试以后,百分之四五十的果肉含量都已消失,最常见的是30%左右的果粒。对此,高健维认为可能是出自成本的考虑。
磨咖啡豆机
高健维收藏的磨咖啡豆机大多是标致公司生产。瓶身上刻有N0.1 到NO8 的记号,意味着磨出的咖啡豆从一人份到八人份的量。其中,一个稍小一些的椭圆形瓶身的磨咖啡豆机最为特别,也是高健维见过的唯一一款圆形设计。和适合夹在大腿之间使用的方形磨咖啡豆机相比,椭圆形适合抓在手上研磨。“椭圆形的瓶身应该晚一点。任何东西刚出现的时候总是最规矩的形状,发展到一定阶段就开始标新立异,出现异形。”
摄像机
学3D 数码艺术的高健维很想了解,以前的摄像和现在的摄像有什么不一样,“想看看那个遥远的时代人们是怎么玩视觉的?”因此收藏了很多半个多世纪前的摄像机。那时的摄影机拍摄出的影像为黄色调,而且不连续。体型虽不大,但制作材料都是铸铁或合金,重量不轻,却只能拍3 分钟。高健维把拍出来的影像输进电脑,希望启发自己在制作3D 影像时的灵感。
因为以前的摄像机没有变焦功能,所以一台摄像机要三个镜头甚至六个镜头,旋转便可调焦。“这是在技术受到限制的情况下,人类思维发挥到极致的最好设计。”在有些摄像机顶部,为了便于携带,还安装了一条手抓带,“完全符合手掌的人体工程学。”
从摄像机的外壳来看,设计逻辑和现在很不一样。当时的摄像机外壳基本是由坚固的铸铁或合金整块打造而成,而现在的摄像机外壳的内部通常是坚固抗震的铝合金,外面包上轻质材料。
医学用品
酷酷的造型是高健维收藏这些医学用品的原因:像昆虫须一样纤细的剪刀钳,圆润可爱的肛门温度计,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开胸器,假牙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医学用品……充满了设计和科学的美感。高健维收藏的注射器生产于1930 年代前后,针筒是玻璃制成的,是了解玻璃的最好办法。“它怎么能在保证不漏气的同时能顺畅注射?我想这跟它采用的磨砂技术有关,需要很多次的打磨。”
与19 世纪末的玻璃注射器相比,20 世纪的注射器开始了玻璃与金属的结合。玻璃和金属的热胀冷缩比不同,两者差距最高可达七八倍。“我们在设计产品的时候,经常会参考前人的制作工艺。这对设计师来讲是一种养分。”针筒与针头的结合处处理成梯形是一种很聪明的处理方法:“玻璃件有误差,金属件也可有误差,都是梯形,套深或套浅一点就解决误差问题了。”只有工艺完善到一定程度,能很好地控制玻璃和金属的膨胀比时,结合处才制作成垂直的。当时的针筒和针头都需要重复使用,一个医生几十年都用同样的针筒和针头。“那时针头一般都比较长,用钝了以后再磨尖,可以用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