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我离京赴外高加索地区旅行考察,第一站是格鲁吉亚。这一系列的写作是编辑委任的艺术行纪,广泛的现实、历史、地理与人文也将出现在这系列中的各个角落。尽管视域广泛,但是仍不离艺术的出发点。这里关注的不仅是艺术的机构、模式与生态等硬件设施,更是艺术家的思考和情绪,是各种创作者共享与可感的心态。他们在时代中的所思所想何为?为何要创作?如何谋求生路?以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在前述第比利斯当代艺术中心的非正式教育中,很核心的一项是“田野学院”(Field Academy)。田野学院的确在田野中,准确地说,是在格鲁吉亚艺术家Mamuka Japaridze和他的伴侣、英国艺术家Anthea Nicolson的家中。他们二人也正是课程的导师。在第比利斯西南的乡间,距市中心不到一小时的车程的地方,他们有一处小园,共有1200平米,除了一间小房,周遭是果园、菜园,酿酒的棚子,临时搭建的小屋等等。它们是历届学生缓缓搭起来的。

田野学院的小园后院

田野学院中的“云间图书馆”

课程的发生是较为灵活的,通常是课业期间每周一次去到田野学院进行劳作和交流。根植于“田野”,课程自然而然围绕着农业、生态学和环境变迁的议题,虽然听起来似乎遥远,但这不可谓不是近期当代艺术的潮流。今年威尼斯双年展的金狮奖花落立陶宛国家馆,获奖作品《太阳与海洋(码头)》围绕的正是气候变化的议题。据欧洲朋友的观察,生态艺术及其相关展览近期在欧洲频繁出现;舆论与理论场中,关于“后人类”与“人类纪”的讨论也日渐增多;在更大的领域,气候变化与全球升温,无论在发达国家(如美国)还是一些发展中国家,包括国际性会议中,也成为政治政策中的关键议题。

立陶宛国家馆,Biennale Arte 2019, Venice Andrej Vasilenko

不过,这绝不是说,田野学院是在追逐这波艺术世界中的潮流。一定程度上,他们实际上有更先在的关注(从2011年第一届课程开始)。况且,在我实地探访之后,更是体会到了超越社会议题的更广泛的艺术感知。

拜访Mamuka和Anthea是在一个周日的傍晚,他们有一些同辈和学生辈的艺术家、策展人和作家齐聚西南郊野的家中,共进晚餐,畅谈饮酒。虽不属于正式的课业,但是考虑到田野学院从来不固守于死板的教学,我们的交流也多少算得上是一次“田野课堂”罢。

艺术家Mamuka Japaridze和Anthea Nicolson和友朋们在家中

格鲁吉亚夹在南北的大、小高加索山脉之间,国家三分之二为山地,首都第比利斯位于仅占13%的低地中,但城市也不得不依山取势,时高时低。我们一路开行,蜿蜒过老城,便走上了山路,一路上行。Mamuka的房子便在一片小山中。据他说这里曾经很静谧,不过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附近圈地盖小平房。这片田间,恰在山谷里,能够俯瞰第比利斯城市的东南。

Mamuka生于1962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在第比利斯的艺术大学就读。当时虽然处于苏联时期,但是创作和思想仍有不少灵活度和开放度。自1987年以来,他便开始从事观念艺术的创作。九十年代初,他和英国艺术家Anthea结识相依,也同做过一些项目和作品,往返于英国与格鲁吉亚之间,又穿梭在世界的其他角落。

当然,第比利斯一直是他们创作与生活的中心。回望九十年代的格鲁吉亚,虽然正逢苏联解体,尽管国内政局动荡甚至发生内战,但是在他看来,那时有着最有活力的艺术创作。这些实践在思想上保持先锋与前卫,甚至在精神层面预言了2003年格鲁吉亚出现的玫瑰革命(格鲁吉亚在后苏联时代连任两期的前总统辞职,国家建立了首个民选政府),见证了从意识觉醒到付诸实践的政治变迁,而这背后正是文化之力的推动。

世纪之交的1999年,Mamuka代表格鲁吉亚国家馆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由Harald Szeemann策展。对于参加如此重要的国际性展览,Mamuka回首往昔时轻描淡写,直言是自己运气好。但他也回忆了威尼斯的美妙,谈及了策展人Szeemann的远见,对艺术世界中区别于欧洲主流的实践和思考的预见性选择。的确,在那年,国际主义和多元参与继续扩大,也多少带来着政治正确的选择,获奖三位艺术家都有浓厚的地区性的政治正确,当然也包括蔡国强的雕塑《收租院》。

那年,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大年,不仅由于蔡国强的获奖,也因为有多至20位中国艺术家受邀参展,几乎占据了全部参展艺术家的20%。时隔许久,Mamuka也仍然记得那时中国艺术的存在感十分强烈。

回到他个人的创作,尽管形式不一,但Mamuka的关注中始终有自然与环境的存在。在早期1994年的一件大地艺术作品中,他在威尔士的一处海滩上刻划出纹样,参考鲸鱼外形的流线构造出了人类眼睛的样子。人类与自然的共处,不仅直接内在于大地艺术的媒介中,又成为了作品中设计纹样的灵感来源。在相对近期的一件作品《美狄亚的花园》中,艺术家利用了博物馆中的藏品:酸溶液保存的毒蛇。而作品的投影则取自森林,引用了古希腊神话中的一则故事,讲述古代格鲁吉亚地区森林中有毒而同时有疗效的植物,而巧合的是,在格鲁吉亚语中,毒药和药物恰来自同一个词源。在森林投影的树木之上,我们再次能辨识出人的眼睛的图样,再次标识着人类与自然的共存,又延续了Mamuka长久以来创作的图式之一。

Mamuka Japaridze,《Eyeyey Circle, Wales, Pembrokshire》,大地艺术,1994年

Mamuka Japaridze,《美狄亚的花园》,现成品视频装置,2014年

我们吃着沙拉,和其他人互相介绍彼此认识,并攀谈起来,议题广泛到无边无际,关乎自然,关乎生态,关乎人类命运。不久后,我随Mamuka去园中的火炉那里,从火中移出烧黑的瓦罐,是炭火慢炖的羊肉锅,配有番茄、洋葱、土豆与各式香料。上桌前,他随手从壁炉旁的菜园摘取几株香菜和茴香,撒在锅中。晚餐配红、白葡萄酒和啤酒之外,Mamuka还呈给大家一种高度浓缩的白兰地,据说酿造过程中佐有茉莉花和常春藤,故散着惊人的淡紫色。琼浆玉露,妙不可言。

Mamuka准备晚餐的羊肉锅

分享白兰地

在房屋的后院,Mamuka还用古老的陶罐酿葡萄酒,在带我们过去之前,他穿起了自己针织的外套,很有仪式感地引我们了解。我一边听,一边盯着他为自己打造的“艺术品”许久,挪移不开双眼。他是激情而雄辩的讲者,个人的色彩极大融入了自己的叙述中,人格成为了他艺术风格的重要部分。

他热爱着自己的国家和文化,讲述格鲁吉亚如何受到眷顾,获得一方沃土,人们何以安土重迁、乐于种植果蔬、酿造葡萄酒,又何以不乏波西米亚游民的享乐状态,最终安逸与游乐综合转化为生活中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精神。尽管关于葡萄酒的起源有争论,但是一些学者以及大多数格鲁吉亚人坚信,格鲁吉亚才是葡萄酒的缘起地。

Mamuka身着自制衣装介绍格鲁吉亚葡萄酒

晚餐时已酒过三巡,此时他讲英语已略有磕绊,但却非常令人着迷。我们走到后院,在他和学生们一起搭的酒蓬下,看到有一个近人高的大陶罐——格鲁吉亚人如此酿酒已有数千年。就在陶罐旁,他拿起一瓶从同一个陶罐中酿出的红酒,倒在杯中,我们传递品尝。酒的感觉醇厚,似乎有股不知踪迹的甜,却没有让味道显得轻浮,滋味仍然浑厚,入口便荡漾在唇齿之间,久久不能消散。食客均忍不住,都多品了几口。Mamuka说,已经是最后一瓶啦。

酿酒的陶罐

环绕着我们的是自建的田园和房屋,房子的配饰也能看出房主人们自己的趣味来。这很生活,又很艺术——尽管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当代艺术。但也许艺术不该有过于狭隘的范围?这位长者艺术家,在各个细节把艺术融于了生活中。这样的话说起来很容易,“艺术融于生活”,但又如何做到?这种作为生活方式的艺术,是一种奢侈,还是一种选择?

田野学院房间内饰

田野学院房间内饰

在田野学院这一远离城市、需亲身劳作的地方,自然是显性的存在。不过,这里仍然是社会空间,年轻与年长的实践者云集于此,高谈阔论,避免不了社会政治的话题,尤其是社会变革中的生态、气候与环境问题。在政策层面,这些问题似乎遭到了不应有的忽视,由此,当代艺术似乎应该做得更多,以唤起大家的意识。只是,我们看过不少生态艺术的展览,内心却仍然怀疑,这对于社会到底有多大帮助?这是否只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和自我安慰?这又是否错过了艺术的重点?

这些质疑不由蔓延到对当代艺术整体的反思:战后的当代艺术越来越远离艺术自律和本体,而进行社会诉求与政治呼吁的创作则频现于重要的展览之中,也逐渐写入艺术史著作里。我们深知,有社会良心的艺术家在不断创作此类作品,不过与此同时,在我们看到在影响层面艺术的无力之时,又不由失望。在针对现实发声时,无论是一时一刻的社会与政治问题,还是牵扯整体人类命运的生态与气候问题,艺术指向的都是外在的状况。

在田野学院,这样外指的问题当然存在,比如出现在大家的对话中;但是,它也指向了艺术的另一面,一种个人化的、内在修养的层面,在此,艺术走向了个体,走入了生活。正如城郊田野本身象征的,这一面的艺术是遁世的、淡薄的、田园的,是中国诗词中陶渊明的南山,是俄国文学中从托尔斯泰到莱蒙托夫的小说中人们逃向的高加索山脉。

在此,我们感知到,当代艺术既有社会政治一面的强大呼声,又同时有关乎美、关乎生活的层面,既能振臂一呼、迎难而上,又能远离愁苦与激愤,追寻内心的自适。这些都或隐或现于田野学院的“非正式课堂”中。在田野学院,当学生进驻,Mamuka说他没有要求学生实现什么,但是大家最终都各自有所获取。他们自然会讨论环境与生态的宏大议题,但也同时会回归于实际的田园世界和细碎的农活当中。这两面当然不是对立的,而恰又能因特殊的环境相融——一如我们在田野学院探访时的体会。

夜里,我们齐聚在房前小院,继续着无边无际的谈话,从桌上一杯杯端起取之不尽的葡萄酒。远处城中的光星星点点闪烁,再抬头看月亮,明亮至极,却掩盖不住下面一颗小小的星星。那是木星。

文:杨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