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我离京赴外高加索地区旅行考察，第一站是格鲁吉亚。这一系列的写作是编辑委任的艺术行纪，广泛的现实、历史、地理与人文也将出现在这系列中的各个角落。尽管视域广泛，但是仍不离艺术的出发点。这里关注的不仅是艺术的机构、模式与生态等硬件设施，更是艺术家的思考和情绪，是各种创作者共享与可感的心态。他们在时代中的所思所想何为？为何要创作？如何谋求生路？以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上篇结尾留下了诸多问题，缘起于年轻的艺术家和策展人工作的可持续性，我询问了他们生存和工作的经济来源问题，也进而关注起格鲁吉亚当地艺术的基础设施和经济模式。事实上，在第比利斯的一个多月中，我努力通过自我观察阅读或是当地人的讲述来了解当地的艺术赞助模式，从宏观的政府拨款，到微观的个人支持，以期知晓其中一二。
格鲁吉亚国家美术馆，图片源自网络
在政府赞助层面，第比利斯作为一国之首都，自然有保存介绍本民族艺术精华的格鲁吉亚国家美术馆，因而可以想象，这里存在国家层面的文化赞助。国家美术馆除了陈列20世纪初格鲁吉亚现代艺术大师的常设展，也会有在世艺术家通常以个展形式出现的临时展览。或许因为参展艺术家多为成名的中老年艺术家，且多以架上绘画为主，这并未获得当地年青一代人的青睐。在格鲁吉亚最高国家权力机构议会的斜对面，另有一间现代艺术博物馆，以某艺术家的名字命名，全称为“Zurab Tsereteli Museum of Modern Art”。名副其实的是，除了展览一些格鲁吉亚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以这一艺术家本人的作品为主要展览内容。此艺术家1934年生于第比利斯，苏联时期在俄罗斯从业，现仍为俄罗斯美术学院院长，至今在俄罗斯和格鲁吉亚都创作了不少城市纪念碑，工程巨大，审美难以归纳。他的博物馆的运营与赞助虽难窥其中奥秘，但后苏联的运作模式倒可作意料之中的推测。可以理解，这间现代艺术博物馆据说是完全独立于当地的当代艺术圈之外的。
艺术家Zurab Tsereteli创作的以民族史诗为主题的巨大雕塑，作品名为《格鲁吉亚纪事》
不过，这并不是说政府的赞助对当地的艺术没有帮助，尽管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机构的运营者如何获取以及使用资金。其中程序虽然复杂，但他们偶尔也能获得政府的资源，并投入到当代艺术中去。比如，第比利斯当代艺术中心便利用政府的项目资金举办了第比利斯三年展，而在格鲁吉亚国立丝绸博物馆，国家的发展基金和市政府也出资支持博物馆的内外空间、基础设施的改造，进而在场地层面支持着博物馆持续进行的当代艺术驻留项目和展览。
树木掩映中的格鲁吉亚国立丝绸博物馆
在市场的层面，尽管格鲁吉亚的艺术市场近些年逐渐显露，为艺术世界注入活力，比如第比利斯艺术节（Tbilisi Art Fair）自2018年起已举办两届，以至于已有业内人士开始担心当地艺术受到市场的摆布，但是整体而言，当地的年轻从业者还未获得新兴市场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诸多具有实验性质的创作，也很难为市场消化，自然处于利益渗透的末流。不过，当地仍有商业画廊不时会支持一些小成本的实验性的创作，比较受认同的有Gallery Project ArtBeat以及Gallery Nectar等。另外，还有艺术家干脆在自己的公寓中整理出一间作为画廊，因地制宜，不定时举办小展览，盈利并非目的，反而更像是一个聚合之地，至于其可持续性，只得由时间来验证。
2019年第比利斯艺术节海报，图片源自网络
时常，第比利斯的艺术展览与项目有赖于外国资金的赞助。意大利大使馆在当地的艺术世界很活跃，不过通常赞助本国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很难说与当代艺术挂钩；在第比利斯设有办公室的歌德学院也是显性的存在，支持着不少实验的创作；瑞士的赞助范围更广，有着覆盖整个高加索地区的基金会（Swiss Cooperation South Caucasus），口碑甚好；当然，欧盟也多有各类项目时而出现，本地精通英语的年轻一代艺术家和策展人，也能通过申请、竞争获得资助。
位于TBC银行总部的TBC美术馆
不过，比较成规模的、相对系统性的对于当代艺术的赞助来自本地的龙头企业的资助，如源于经济巨头银行业和博彩业。银行业的执牛耳者TBC银行（TBC Bank）广泛赞助着当地包含当代艺术在内的文化项目。此外，在其市区的总部，还专门设有一间TBC美术馆（TBC Art Gallery），自2012年建立，且免费对公众开放。展览不仅和企业收藏有相关性，也和推广本国艺术史挂钩，多为格鲁吉亚现代艺术的巨作。今年5月最新的展览，便是为纪念格鲁吉亚现代主义之父David Kakabadze（1889-1952）诞辰130周年而举办的回顾展。展览联合艺术家基金会共同举办，从多处收藏机构和个人借来作品，全面呈现了艺术家的多重风格的创作。
格鲁吉亚现代主义艺术家David Kakabadze创作于1947年的代表作
在艺术领域，当地企业赞助的龙头恐怕要属Adjara集团（Adjara Group），其触角延伸到文艺和当代艺术的各个层面，从基础设施到项目支持，都有涉及，在大众层面营造着文艺的气质和情调，又在较小的艺术圈中支持着相对实验性的探索，可谓结合两者的典范。Adjara集团脱身于博彩业，已于2010年转型为酒店产业。有报道称其集团的拥有者为格鲁吉亚最富有的五个家族之一，他本人想必是艺术与设计的拥趸，据其公司的CEO在采访中称，他参与了集团旗下的艺术酒店的从设计到施工的所有环节。从其拥有的酒店的性质来看，Adjara集团以及他们的建筑设计师团队极其善于改造苏联时期的旧厂房，旗下有四间酒店均是由既有古旧建筑改造而来，其中既有相对平价的青旅Fabrika Hostel，也有城中心的奢侈酒店Stamba Hotel，还有格鲁吉亚最热门景区卡兹别克山附近镇上的度假酒店Rooms Hotel。这三处酒店分别由前苏联的缝纫厂、印刷出版社和疗养院改建而成。
Stamba酒店外景，图片源自网络
Fabrika青旅外景，图片源自网络
青旅Fabrika和酒店Stamba分别位于穿第比利斯城而过的库拉河两岸，都属于城市的中心地带，不过他们绝不仅是提供住宿而已，而是涵盖了文艺生活的方方面面，且既有面向公众开放的消费娱乐之地，也有专为艺术家驻留和举办活动的场所。
Fabrika所在街区的典型老旧建筑
Fabrika是第比利斯最大的青旅，改建于苏联时期的缝纫厂，并于2016年完工并开始运营。这周遭虽是城市中心，但已老旧得厉害，多是前苏联甚至是19世纪俄罗斯帝国时期的建筑，虽然其沧桑感自有魅力，但一派暮气深重，多令游客望而却步。直至走到接近Fabrika的区域，气氛豁然开朗起来，墙面上跳出的涂鸦和铺满墙壁的壁画，无论其水平如何，至少在色彩上鲜明了临近的空间。沿着这栋青旅建筑一侧的狭长通道走入内院，活力更加明显，穿着时髦的本地男女三三两两坐在餐厅或咖啡馆的露天餐桌旁，时而走过背着登山包的外国游客，停下脚步拍摄院内的建筑或雕塑。Fabrika的内院是以设计为中心的多功能区域，有一排摩登的餐饮区提供着本地的食物和各国的咖啡，价格亲民，是第比利斯当地年轻人新近流行的聚集地。院落的一角，是仍然黑压压的、未经整修的大空间，据说也有艺术家在此进行聚会、活动、表演等，还未形成系统的组织，但是未来可期。
Fabrika的内院，左右两排分别是露天餐厅、咖啡馆以及设计品店
院落的另外一排、缝纫厂建筑的底层，是一排艺术设计品和生活方式的门店，内容涉猎广泛，有卖版画和手绘的画廊，有黑胶唱片店，有旧式器物和古着的店面，还有设计师品牌店等等。这里的灵魂是一家名为“Flying Painter”的设计品店，尤体现在他们化古为今的妙招之上，即使用缝纫厂库存的材料进行衣服或是饰品的设计。据介绍，这间苏联时期的缝纫厂倒闭后的很长时间内，仓库的库存都无人理睬与整理。在Fabrika进驻后，设计师发现缝纫厂的库存中还有很多原材料，包括老的麻布布料、丝质的地毯材料等等，他们因地制宜，剪裁拼接，制出有当代设计感的成衣或纪念品。因为原材料“免费”，所以成品的价格也并不昂贵。此外，缝纫厂的库存中还留存有大量苏联时期制造的女士衬衫，棉质上佳，样式也并不平凡。同行的女伴看后爱不释手，买下一件，撕下写有品牌、材质和“1990年制”的原始苏联标签，穿着上身，并不输于三十年后的今天的任何设计。
Flying Painter利用苏联时期的丝质地毯材料重新设计的手包，同样的材料还用于设计衣服、书封等
据当地艺术圈的年轻人说，这两年，不仅Fabrika成为了前沿的消费场所和游客的热门访问点，这周边也渐渐开起了更多小店，当地人也在重返这一旧时的中心。正如这间设计师店面再利用缝纫厂仓库遗留下来的材料，把往日的材料融为今天的产品，Fabrika也转化并激活着苏联时期的老旧街区，使其旧貌换新颜。Stamba酒店更是新近的产物，2018年刚刚开业，不过同样改建于苏联建筑，一家20世纪30年代的印刷出版社。“Stamba”在格鲁吉亚语中正是印刷的含义，酒店也不仅保留了印刷厂的主建筑，还留存了室内空间的很多工业遗迹。其中部分区域仍在改建之中，并未完全对公众和客人开放。
Stamba酒店内部留存的工业混凝土柱
整个Stamba酒店为当地的艺术，尤其是非盈利的实验艺术，提供了极大的场地支持。其中的一层，含有10余个工作室房间的，由一个名为“Propaganda”的艺术团体管理。Propaganda 是一个综合性的艺术组织，或曰艺术网络，涵盖了展览、公教、研究、数字档案，还时常和一些艺术小组和策展小组合作项目。除却自己占据一间房间作为办公以外，其他房间均分为它用，给到其他的策展小组或作为项目空间，不过其中的大多数是以极为低廉的价格给到艺术家作为临时的工作室或驻留空间。
划分为艺术驻留工作室、艺术组织办公室等功用的一层房间
正在驻留的本地艺术家Lela Kiladze的工作室
不过据当地艺术家介绍，现有的空间仅供格鲁吉亚的本地艺术家使用。聚焦本地艺术可谓这一机构的使命，当然也获得场地方支持。比如，Propaganda的网站上有相对完整的格鲁吉亚当代艺术家的创作的电子档案，均向公众开放查询检索。在其办公的一整层的廊道地面上，也简要记录着格鲁吉亚当代艺术史的大事年表，上溯至1984年，向下记录至2018年。
格鲁吉亚当代艺术大事年表，1984-2018
因为Stamba酒店还未完全装修完毕，有不少空间未划定功用，因此在第比利斯艺术节期间，部分室内空间成为了艺术节的平行空间，进行着一些非盈利的展览项目，而工业感的质感同样为展览设计增色不少。不过，在此酒店空间中的最大的项目要属正在筹建、计划于年末开张的第比利斯摄影与多媒体美术馆（Tbilisi Photography & Multimedia Museum）。美术馆的场地近千平米，由Stamba免费提供，其前三年的展览与项目的运营资金也已申请到了瑞士的基金赞助。美术馆的核心人员来自已运营第比利斯摄影艺术节（Tbilisi Photo Festival）多年的团队，是颇具国际视野的专业人士，在筹备美术馆的数年中已协调诸多展览或活动。至于其细节，我们另辟专文介绍。
正在筹备中、将于年末开放的第比利斯摄影与多媒体美术馆
文：杨天歌王国锋：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