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飞,摄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

顾飞原名慕飞,号默飞,1907年出生于上海浦东南汇的黑桥村。早年一个偶然的奇遇,顾飞有幸成为黄宾虹的入室弟子,也由此得以与张大千以诗画相交。在黄宾虹的影响下,顾飞深入画界,成为中国女子书画会的一员。1934年,顾飞和李秋君、陈小翠、冯文凤、谢月眉、顾青瑶等人共同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并成为书画会中最重要的画家之一。继而,顾飞与冯文凤、陈小翠、谢月眉四人联手合办四家女子展览会,一时之间,享誉海上画坛。本文以顾飞的生平交集和艺术历程勾勒一段民国时期的画坛往事。

(一)

“申江画客多如鲫,不及闺中顾默飞。”小春闲时,读裘因女史的《天地入吾庐》一书打发时间,文史家风自然涵养得一手文史好文。略翻翻,就看见顾飞在民国时代的燦然古色。裘因笔下所写母亲顾飞和中国传统书画,文笔老道,更为可感可信。就在书香文化似乎慢慢变得不那么清香的时候,顾飞的故园往事,却吸引了我的目光。

顾飞原名慕飞,号默飞,实藏有身世之感。原来小慕飞从小伤足,为庸医所误,致使残疾。外祖父为其取名“慕飞”,是冀望于她不受羁绊,隐有“追慕远飞”之意。而要强的顾飞,自己改为默飞,后又单名飞,以此名行世。学画中人,身有残疾者不少。顾飞如是,谢月眉也是如此。可手疾、足疾,并不能使她们的心灵屈服。一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就沉浸于其中,注重于内在的追求,不与他人较短长。

说起来,顾飞可算是静女,矜标高格,不甘俗尘,也不欲与他人争芳菲。也正因如此,她后来的人生反而厚重出尘,与俗人不同。

一九〇七年,顾飞出生于上海浦东南汇的黑桥村,顾氏虽为当地大族,诗礼传家,但双亲过世甚早,家境颇显局促,顾飞年幼身残,生活甚苦,学习后来全部靠自学,依兄长顾佛影的关心与培植,从南汇县初级师范毕业。在十七岁碧玉年华之际,到南汇县黑桥初级小学教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均由她执教,连体育、音乐也包揽下来。业余时间,顾飞就自己看看书,练练字。她喜欢在清水方砖上写字,这样可以省纸;还喜欢照着《芥子园画谱》临摹学画画。顾佛影见妹妹如此喜欢读书,就将其带到上海,让她在自己教书的女校附读修习。

机遇似清水,无处不可流。一九二六年,顾飞入上海城东女校,既修诗文,又习绘事。这所女校,一八九四年创办于南市王家码头竹行弄,曾开上海风气之先,不仅号召妇女学习新知识,而且创办有《女学生杂志》,内容包括文苑、小说、演说、大事记等。当时担任女校校长的是杨雪玖,也是一位冰雪聪明的女画家,曾师从吴昌硕、王一亭、弘一法师等,二十多岁就名扬国内,一九二二年曾和黄宾虹合作巨幅花卉。在这样的教育氛围下,顾飞的诗文书画得以长进。而顾飞的丹青人生,却与书画大家黄宾虹有着莫大的关系。

(二)

艺界画缘例数不尽,顾飞拜师黄宾虹的故事,细说起来特别令人回味。

一九二七年,顾飞有机会到一位周姓亲戚家里当家庭教师。周家的前弄堂恰为“神州国光社”所在之处,这是黄宾虹和邓秋枚所创办的一家出版社,曾经出版过古今名画集《神州国光集》、大型美术史料集《美术丛书》以及郭沫若、鲁迅等人的书,影响时流,颇令人瞩目。

顾飞所执教的周家是个外交官,家里的人喜欢出去交际,顾飞爱静,不喜欢出去交际,就留在家里画画写字。外交官家里富有,顾飞有专门的房间怡养自己的爱好。她常常清早起来习画。于是,窗前流动着静穆小景:一位清秀少女,临着窗户,一笔一笔,奋笔作画,神态极其娴静。


顾飞,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叶

那时,上海老式房子的弄堂比较窄,两边楼房中的住客隔着弄堂也可以说话。当时黄宾虹的侄女黄映芬,看到顾飞在画画,就对黄宾虹说起这事。一天,黄宾虹先生早起,恰好见到顾飞习画场景。此时,宾翁正因出版经营不顺,心境不佳,却见对窗女子勤习书画,顿起怜爱之心、栽培之意。便让侄女传话给顾飞,想教她画画。黄宾虹想收顾飞做徒弟的事情,长兄顾佛影和二哥顾仑布知道后,为妹妹的奇遇而高兴,两个人都知道黄宾虹在书画界的地位,而顾飞却懵懂天真,不知黄宾虹是何许人也。顾仑布就准备火腿等礼物,带着顾飞去黄宾虹那里拜师。于是顾飞有幸成为虹庐入室弟子,就此与山水画结下不解之缘。

后来,顾飞专门到黄宾虹家里住了半年。每当老师送客回书房坐到转椅上时,顾飞就把平时的绘画作品送给老师看。有时黄宾虹会指出错误,让她自己去改;有时会站起来铺到画桌上修改几笔,也会题上几句画论或评语。有一次,顾飞临了老师一幅四尺山水中堂,黄宾虹看完指点完,在收拾画的时候,没有留意,竟将顾飞临作当成自己的作品收了起来。夫人宋若婴在一旁看到了,提醒说:“你怎么把顾小姐的画给收进去了?”黄宾虹这才发觉自己收错了画。但他也对顾飞说:“你的画,虽然画的不错,但应该有自己的特色,不能总是临摹我的。”又接着说:“你以后要多临古人的东西,光像了我,将来会没有自己的。”


顾飞《仿唐子畏》

晚饭后,如果没有客来,黄宾虹总会为顾飞讲解画学理论,叮嘱她不要被外界浮名利禄所诱惑。在他的书斋四壁,还会不时地更换一些古代名画,让她辨别画作的优劣和真伪。


顾飞 1956年作 衣袂轻扬图 立轴 设色纸本

由黄宾虹而进入宾翁的朋友圈,是顾飞的另一收获。当时黄宾虹和张大千住在一起。张大千虽然会画,但写诗作文却不擅长。张大千也很欣赏顾飞。这个时候顾飞想跟张大千学画仕女。张大千说:“不行,我不能当你的老师,因为辈分不一样。这样吧,你教我做诗词,我教你画画。”张大千以仕女最为画界人士称道,风格清丽,新意独出,比肩人物圣手唐寅。在他的影响下,顾飞的仕女画也别具韵味。张大千一九四五年曾绘有印度天摩舞,顾飞临摹得惟妙惟肖,线条端穆,格调清雅。在她九十二岁高龄时,还曾绘有敦煌飞天仕女,飘飘欲仙,赋彩明丽,颇具大千画风之味。

(三)

一九三二年的天中节,即端午节,二十六岁的顾飞在沪南半淞园举办扇面画展,丰富的画作,刷新了她年青的履历。半淞园原取名杜甫“剪取吴淞半江水”之诗句,风景繁盛,在当时,成为众多文人雅士的雅集之所,到此一游的必去之地。一九二〇年,毛泽东曾在半淞园欢送友人赴法勤工俭学。在黄宾虹的调教下,顾飞出手自然不凡。她于半淞园的个人扇面书展非常成功,作品抢购一空,当时的《金钢钻报》曾出特刊报道此事,使顾飞一时间闻名海上,立时有“女虎头”等美誉,也成为半淞园的故园往事。曾去半淞园路漫步,想感受民国的那点滴绘事,可惜只有路边的香樟绿影,提醒着这里曾经的苍云白狗。


半淞园风景(来自网络)


《金钢钻》报上的顾飞诗稿、词稿

特刊还特别介绍了顾飞的书法、诗稿、词稿,全面展示她的才情。特别留意了顾飞的诗与词,别有风致。有一首题为《卜算子》的词,写的柔静雅致,与她的水墨画相映成趣:“嫩叶未成荫,乳鸭池塘暖。几曲柔波薄似罗,约略东风软。

淡绿锁幽窗,花外莺声乱。晓梦轻寒怯海棠,帘莫无人卷。”学养和诗心才是中国画的根,那一代闺秀擅写诗话,文笔婉顺,这样的笔墨黄金时代真让人缅怀。在抗战期间,顾飞又成为江南大儒、著名诗人钱名山的弟子,学诗到一定境界,形成一定的文化眼光,审美情趣自在其中。


谢玉岑篆书联

罗浮旧梦最堪忆。一九三三年,顾飞邀老师黄宾虹、张善子、张大千、谢玉岑等人,到周浦的黑桥村赏桃花。大家合制一幅《红梵精舍图》,记下当时的雅集盛事。只可惜红梵精舍今已不知何处,黑桥村也已改为红桥村。当年,江南才子谢玉岑对顾飞焕发的才气也颇推重。顾飞和裘柱常结婚时,谢玉岑赠张大千的一幅《莲藕图》,借大千居士“相怜得莲,相偶得藕”的吉语题跋,以为新婚贺礼;还曾写有“人瘦绿阴浓,正残寒,初御罗绮;酒醒明月下,问后约,空指蔷薇”的篆书联赠顾飞。江南词人那饱含雅人深致的燕许文笔,自是情深义重,让顾飞珍视难忘。


顾飞结婚照

(四)

在黄宾虹的影响下,顾飞深入画界,成为中国女子书画会的一员。一九三四年,顾飞和李秋君、陈小翠、冯文凤、谢月眉、顾青瑶等人共同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并成为书画会中最重要的画家之一。中国女子书画会一众闺秀,有的妆台倚镜,有的翠袖凭栏,说不尽燕瘦环肥,顾飞那时的岁月年华也绚烂得如梦如幻。


四家女子展览会。左起:谢月眉、冯文凤、陈小翠、顾飞

闺秀才气亦凌云。顾飞与冯文凤、陈小翠、谢月眉四人,各有千秋笔一支,因年龄相当,于是联手合办四家女子展览会。画会曾办有三次,一九四〇年五月、一九四一年五月于大新公司;一九四三年七月于宁波同乡会。才情女子丹青墨笔写性灵,一时之间,享誉海上画坛。

四家女子展览会期间,前来参观者特别多,一半冲着画展,一半冲着大新公司。四楼的画厅,装饰一新,墨韵横流。宽亮的窗户一一打开,四壁挂满了画作。桌上摆有茶水和笔墨纸砚,为参观者提供舒适的参展环境,也期待他们留下点评或笔墨。四位女画家,清通简达,各胜擅场。冯文凤的小隶书,陈小翠的花鸟仕女,谢月眉的工笔花鸟,顾飞的水墨山水,吸引得观众络绎不绝。顾飞的山水画作,尤多题跋,又传达出传统绘画讲究“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意境,在其中尤为突出。

当时开画展的地方,因光线照射的原因,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暗的地方挂画,画作自然容易被观众忽略。顾飞为人低调,又知谦让,她常主动把好位置让出来,即是如此,实际上一场展览下来,她的订单仍有很多,而且很多人会定了再定。


顾飞与陈小翠

女儿心,闺阁情。四人中,顾飞与陈小翠深有戚谊,彼此欣赏;与谢月眉才情相当,惺惺相惜;对冯文凤则含敬重之意。作为南国佳人,冯文凤为人直爽,讲义气,对顾飞颇为照料,若有人欺负顾飞,她也会从中帮衬,这让顾飞在晚年时,忆及这位鹤山才女当年的一些义举,还颇含深情。只可惜,后来因为领袖人物冯文凤先回广州省亲,后又离沪赴法国定居,就此与三姐妹一别天涯,四位女画家的画会也就此云散消歇,雅风不再了。

(五)

有一帧泛黄旧照,凝固着一段深邃时光:黄宾虹八十寿辰书画会现场,照片前景左方背立观画者,为傅雷夫妇,远景右方即顾飞伉俪。写实的黑白影像,娓娓道出当年顾飞等人联手筹办黄宾虹画会之事。


黄宾虹八十寿辰书画会上的顾飞夫妇、傅雷夫妇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晚,宁波同乡会所在之处灯火通明。顾飞正在忙东忙西,布置展厅。她的先生裘柱常,还有傅雷伉俪也在一旁帮忙。第二天就要举办“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请柬已经发出去了,可展前却出了个小波折,因为宁波同乡会在前一天晚上办了次婚宴,所以布展要在婚宴结束后进行。这个临时情况使得傅雷、顾飞伉俪等人都从十八日晚起忙了一天。第二天展览会正常举行,在场上招呼的是裘柱常和傅雷夫妇,有熟人来问宾翁得意女弟子顾飞在哪里?正询问时,才见顾飞急忙忙进了会场。她当时虽然事务忙碌,却抽空赶来,身为记者的裘柱常也抱病参加。来参观画展的人颇多,签名者达六百多人,没有签名的是三四倍。见有这么多人关注老师的画展,顾飞为自己的老师高年劭德、学艺感人而激动。

直到画展结束,傅雷才得空写了长信向黄宾虹报告展览当天情况。

翻译家傅雷遗世独立,横而不流,却曾致黄宾虹一百多通手札。世人只知黄宾虹以傅雷为知己,两人之间通信谈艺,结成忘年之交,堪称艺林佳话。其实这段艺缘最初缘于顾飞。

原来,顾飞是傅雷的表姐,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傅雷,对国内画坛甚为不满,他在顾飞居处见到表姐的山水作品,由先前的清疏淡润转为笔墨苍莽,得知顾飞拜黄宾虹为师,得宾翁真传,画风才有所转变。他再潜心看黄宾虹的山水原作,又获悉宾翁的论画高见,对他致力于传统的精神气概,颇为心折,认为“不独吾国古法赖以复光,即西洋近代画理亦可互相参证,不爽毫厘”。他又请表姐向黄宾虹代求墨宝,结果如愿以偿,并于一九四三年开始,傅雷与黄宾虹直接书信往来、互赠作品,成就了这段知音雅缘。

旧札不厌百回读。深夜静宵,再读意旨言深的傅雷书简,可窥两位饶有古风的君子之交,时时会出现顾飞的身影:傅雷借助顾飞处睹宾虹先生的名山宝藏之画作,以窥其奥蕴;有时是两人借顾飞互通消息:或由顾飞专函向黄宾虹请示要事,或傅雷从顾飞处获悉去函黄宾虹是否收悉,或由顾飞来传话傅雷(有一次,顾飞告知身在北平的黄宾虹曾寄画七十件,而上海这边四次只收到五十二幅,少了十八帧,这让傅雷不免内心惶虑,提心是否途中遗失);傅雷与顾飞夫妇一起担任摄影,拍摄黄宾虹画会的作品以作留存;傅雷拟约海上杂志为黄宾虹画会出专辑,而由顾飞夫妇合撰先生小传……

可以说,在黄宾虹与傅雷的交往中,顾飞成为沟通两人的艺缘桥梁。正是在她的热心联络下,傅雷能够与黄宾虹翰墨往返,探讨画艺,请益不断。

(六)

顾飞的女儿、著名翻译家裘因老师记得,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就是躺在写字台上看天花板上的灯,亮荧荧的,闪花花的,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母亲顾飞则在楼下洗床单。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女儿睡在她的身边,一人抱她的一只腿。当顾飞早上醒来的时候,常常发现自己是睡在尿湿了的床单上,让她哭笑不得。

寒冬腊月,水冰冰冷,洗久了,手指会冻得通红。但顾飞却似忘了这些,一边洗,一边还想着画画的事。尽管时事艰难,但是对艺术,对积年以来的诗学画艺,她一直心念所系。尤其是,江南名儒钱名山的古学传承,黄宾虹先生深厚的精神蕴含,始终是她的生命之光。因而顾飞一直恪守师训,传承古学文脉,从未想过要放弃。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顾飞一家原来住在南市,战事一起,气氛骤然紧张,到处弥漫着危险的气息。顾飞就带领家人搬迁到租界,住在堂祖父的亭子间里。


顾飞山水立轴

亭子间不大,能放一张写字台,白天可在上面画画,晚上就当床用。裘因和兄弟姊妹小时候就睡在写字台上。小孩子睡觉不老实,横七竖八,几次差点滚下来。顾飞为安全起见,就将写字台横着放,这样高度降了不少。就算滚下来,也不会摔得很重。

可她画画呢,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画。有的时候,还要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画画。小孩子的手不老实,喜欢乱扯画纸,有时候会把顾飞的画纸扯的稀巴烂,她也不气不恼,只是将画纸团揉扔了,再重新开始画。

或许,宾虹师坚苦卓毅的性格对她有影响,她喜欢纯粹地画画。虽然在当时,画家的地位并不高。有一次,一个人坐黄包车来买顾飞的画,润例两元。这原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可买画人付钱时,却一脸不屑的神情,在钱包里反来复去的挑拣,最后挑了一张最破的给顾飞。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顾飞。但是,她并不因此而看轻自己,反而自尊自重。顾飞性情安静,只将一腔心事扑在了绘画上,不断提高自己的修为与学养。


裘柱常

当时家境艰难,稍微有点菜,得留给先生裘柱常吃,家里人只能吃猪酱油拌饭,因为当时他要到清心中学去上课。有时候,裘柱常还兼职家庭教师,上完课之后还要到学生家里去补课,以贴补家用。顾飞为了让先生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支撑家庭,终是将裘柱常放在第一位,而她自己则吃剩下的。同时,她还要留意一些安全措施。因为裘柱常的关系,家里会有一些进步资料,怕日本人来搜,幸好当时保甲长人还比较好,有时候会偷偷提醒说,日本人来了。顾飞听了,就赶紧销掉一些资料,将资料撕碎了用水冲掉。

抗战胜利后,家境就好了一些。裘柱常已经进了《新闻日报》,三个孩子的学费也可以在报馆报销,顾飞的负担也轻了许多。于是,让女儿裘因学弹钢琴,提高文化艺术修养,成为她的一桩心愿。为此事,顾飞还曾写有一首诗,诗中说要买一架钢琴送给女儿,以期她能通过弹曲奏乐,调节生活。顾飞因自己长期受传统诗词书画的影响,深知艺术对人的精神熏陶实为重要。因为女儿随父亲从事外文翻译,那么钢琴这一艺术形式,就是女儿最好的选择。裘因后来,在她翻译简·奥斯汀、勃朗特三姐妹、菲次杰拉德等作家作品之余,也的确如母亲所愿,有时弹弹钢琴,心中充满了欢欣与愉悦。虽然钢琴是自己买的,但是母亲的那份素心情谊,裘因老师一直铭记于心。

(七)

“分明一样凌寒骨,人比梅花韵更多。”裘因老师回忆往事充满了温馨的情味。在她的记忆里,母亲还相当低调内敛,很少标榜自己。顾飞常说,画是好是坏,历史是会说话的。与女儿闲谈时,她还举一个例子,说古代有位画家,门前人车马稀,他的画无人问津,可经过时间的流逝,现在反而能够站得住;另一位画家,当初来求画的门庭若市,若干年后,却无人问津了。可见,画作是优是劣,历史是会证明的。这样的言之谆谆,是对自己画作的自信,裘因老师多年之后仍记忆犹新。


顾飞山水立轴

顾飞一生,兢兢业业,安贫乐道,多注重内向的追求。她年轻时因中国女子书画会,与谢月眉、冯文凤、陈小翠等女画家交游,有过一段绚烂多姿的绘事时光,但后来国事飘零,世风激荡,加之老师宾翁的去世,先生裘柱常工作的风生水起,她也就很少再参与社会活动,自甘寂寞,远离尘嚣。只是画画习字,体会笔法墨妙,却从未间断。在她晚年时,要帮带三个孙辈,白天无暇作画,便等孩子都睡着了,仍坚持起来画画。她并不以此为苦,反而自订日课,习书绘画,广泛涉猎,参研古法,深下功夫。她人虽归于沉寂,却为此拓宽了思考的空间,对古人法绘与师训传授有了更深的体认。

顾飞在纤纤素毫、幽幽墨香之中,化浊俗为清雅,变奢华为朴素,安静平和地过着素净日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文史馆要办画展,有的画家因为长时间的消歇,难以拿出画作来供展。顾飞却因为长时间的积累,一下子能拿出来好多画来。而且画多精品,燦然古色,渊乎古声,不走娟秀浮薄一路,那些淳厚秀逸、气墨沉雄的画作,让人一看就喜欢——幅幅含有数十载笔墨治炼之功,又折射有历史和传统的痕迹,能够经受得住时间的检验,这对当时要办画展的文史馆来说,也是一个福音。

(八)

天增岁月人增诗书,顾飞老人高寿,其气质温和,有着素雅的质感,下笔气势自然高华,是画坛闺秀的一枝健笔。

顾飞素有文史雅缘。她本人既有钱名山的薪火传授,又得黄宾虹的金针相度,于诗词文章颇有造诣。长兄顾佛影为著名诗人,因善写“大漠诗”,被称为“大漠诗人”。夫君裘柱常先生,“与鲁迅擦肩而过的诗人”,又为中华上编“四大编审”之一,与词学家吕贞白、文史学者刘拜山、教育专家于在春三人并列,在上海出版领域挥斥方遒。

这样的艺坛耆宿,自然吸引文史界人士的目光。

多次听藏书家、诗人韦泱提起,他曾前去拜访过百岁顾飞先生。二〇〇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文学报》资深编辑李福眠先生曾记下这生动的一幕:

昨晚十点,我正疏理是篇拙稿,书虫韦泱来电话说白天在顾飞先生女儿陪同下,造访了顾先生。韦泱与端坐于红木椅上之百岁顾先生合影,十五分钟后起身告辞。顾先生轻缓地说:“怠慢噢。”

难得的是,李福眠先生在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时也曾几次拜访顾飞与裘柱常二老。一九七四年十月,他去幽静的湖南路,踏进小洋房,只见室内“挂着张大千贺婚而绘的彩荷图、黄宾虹山水画;冒襄、翁同龢、叶恭绰诸人的条幅、楹联”“顾飞忙进忙出,只谈了执笔无所谓定法,犹如执筷夹菜,能夹起来就行数语经验”。一九八九年十月,再去顾寓拜访二老后,他写道,“我望着二老相敬如宾的背影,春花秋月,岁逝人老,仿佛自己刹那也变成了黄昏之叟。”

三四十年前的旧事,至今读来怅怅。颇为遗憾的是,网上百度竟将顾飞的期颐之像安到了陈小翠的名下。可见雅怀多属雅人,闺秀画家至今仍为俗世之人所隔膜。


裘因老师在《天地入吾庐》扉页处题签

戊戌腊月,清冽冬日,听裘因老师讲述母亲顾飞先生的当年事,生动有味。她虽寿至八秩有五,但从眉眼中的流动,可见母亲顾飞的灵韵。往事悠悠,也可见出顾飞毕生的坚守,以及她在传承守望中的精神追求。

裘因老师手迹

在书扉处,请裘因老师题些几句:“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清代词人张惠言的词作,顾飞先生曾经抄录过,小词大雅,微言深意,与顾飞先生的雅正品味、精神内涵相一致。告辞之际,见室内有顾飞山水小景,苍浑清润;隶书书苏东坡《水调歌头》,墨迹动人,欣赏了片刻,晤对前贤真迹,感佩万分。出得门来,冬阳淡薄,眼前是一片充满生机的超然妙悟。

己亥大暑后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