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故事。

春天的时候,良宽行走在家乡新潟县的一处大堤上,遇到一群放风筝的孩童,懊恼着没有好风正沮丧不已。一个小孩拿着一张要做风筝的大纸跑来让良宽写字,写什么呢?就让风来得更大些吧!于是,良宽就写了“天上大风”四个字。

孩子们的风筝飞上了天。良宽的字也名满天下天下闻名。

《天上大风》大概是良宽最为著名的作品了,只要一说起良宽,让人立马浮现在眼前的即是这四个字。再一个恐怕就是《一二三》了。更多的作品有点像那些年我们孩提时代上学识字后最喜欢在街巷弄堂的墙上涂涂沓沓写些字句。

看似貌不经意,却意味无穷,看似漫不经心,却用心良苦,看似信手拈来,却功夫诗外。无剑胜有剑,无声胜有声,无诗胜有诗;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意思。

良宽(1758-1831),是日本江户时期的禅僧,著名诗人和书法家。身世扑朔迷离,行为禀异乖张,诗书造诣极高。他是神官家的长子,却出家了;他是曹洞宗圆通寺的传钵之人,却被逐出了禅寺。复数级的一了百了,也好,心灵不再羁縻,浪迹天涯,云游四方。破衣烂衫,住草庵,行乞食,容膝易安,不改其乐,还常常活泼的和儿童一块嬉戏,倒也蛮符合“若要好,老做小”的那句老话。孤独而清贫,落拓却自在,这在良宽是自以为的“无心逐俗流,任人呼痴呆。”也因此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俚俗故事。

有点儿像我们过去那个“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的济公,老少皆知的得道高僧,疯疯癫癫痴头怪脑嬉笑怒骂的侠客般打抱不平息人之诤救人之命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彰善罚恶,在人们的心目中是永远独特而美好的印象:学问渊博,行善积德。


良宽不是天才,良宽只是聪慧。他是11岁入的私塾,学习汉学;受戒后不但精研佛学,还有超脱的诗人风范;学习过必须的二王、怀素等等耳熟能详之类,以及情有独钟的小野道风的《秋荻帖》,也从日本假名书法中得到启发。

良宽最为人所知的是说他最不喜欢“书家的字、厨师的菜与诗人的诗”,人家本来是应当应分理所当然的无懈可击,顶多到职业层面规范套路程式的炫技之嫌,只是谈不上诗与远方的理想和追求境界。良宽不走寻常路的惊世骇俗,带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有点拽哈。抛开场合语境的断章取义,其实良宽讲的是生鲜活泼的艺术,艺术的事,不是技巧表面文章的一本正经,不是承袭古来有之的规矩章法,不破不立还是指的形式,最重要的还是灵魂和情感,有思想内核,有文化底蕴;艺术家的言行举止,可以放浪形骸,不拘俗礼;但不是做人,做人的事,还是心存良善。

悟是必然,融是偶或,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成就大器。良宽是从中国、日本的古典书法着眼的悟,在二者之长中融合了自己特立独行的个性,其书法经历过从有法、得法到变法的系列演化过程,最终才到了看似“无法”或者叫“大师无技巧”的阶段和境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又是山看水还是水的三重论。

所以,良宽的书法是从他的人生的修养中产生出来的,一点一划无不昭示着纯净而超然的灵魂的影子。带着灵魂的东西,就像大鸟的翱翔,骄傲,自由,逍遥,有自己的天空,高蹈人云。欣赏他的书法,常常不知不觉就被带入其特有的艺术情境而油然生出一些感动。

良宽书法当时与寂严、慈云齐名,不是浪得虚名的名,而是名至实归的名。

书法的本质,应该说是表现人的生命力、表现人的内心诉求。“大美”境界是其表现的理想状态,也不是每一位艺术家望其项背而真真能达到。修炼,即是从庸常而真实的生活本质中提炼营养,思考其追求的真谛。良宽的字是满足他内心需要的呈现,不是表演,不是步入俗世的筹码。前些日子苏州一位最近几年如日中天的书法家在学校里自以为忤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学习书法的好处可以职场竞争的弯道超车可以移花接木的立功受奖可以暗度陈仓的加薪升职,近似成功学的传销,歪门邪道的投机取巧偷鸡摸狗,很让同事同行同道同学同乡深不以为然深深以为耻。

故事不是历史,许多人莫名其妙的喜欢把故事当成历史去考究其来龙去脉,辨别其真真假假的,然后煞有介事的来和你一本正经的掰扯一通。我是对此一向敬而远之,怎么说呢,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固然可嘉,但一味放纵的固执己见也得顾忌顾及些语境场合人群的有的放矢才好。题外了。

再有一故事。

良宽年老的时候,听老乡说他的外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快要倾家荡产了,让他做舅舅的规劝规劝。良宽回乡,与外甥久别重逢,也没说什么,晚上良宽在床上坐禅,第二天早上即将离开,也没有说啥,只是让外甥帮忙把鞋带系上。这时,他掉下了一滴泪。就这一滴泪,抵却十万言。从此,外甥不再花天酒地浪荡了,一改陋习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有了这样的故事,再回过头来看良宽的字,感动我们心灵的是里面闪烁着人性最本真的光芒,的确就是良宽的挚友解良荣重在《良宽禅师奇话》中说的:“与师语,顿觉胸襟清净。师不说内外经义以劝善,就厨上烧火,或就正堂坐禅。其言不涉诗文,不及道义,优游不可名状,但道义化人而已。”